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黑暗如何在世上延展

林黛玉的师父是贾雨村，《红楼梦》里一大奸雄了，这大概算定评。

但奸雄也不是一天炼成的。

当然，《红楼梦》里贤愚，与师父关系不大。贾宝玉读书的家塾，老师是贾代儒以及代课老师贾瑞——好像贾宝玉也没随他们吧？林黛玉师从贾雨村，但也没随贾雨村的性情。反过来，贾雨村当了林黛玉的师父，才好顺便接着林黛玉别父入京都的情节。

以及，到林黛玉别父入京都时，贾雨村的奸雄之相，还没全露。

贾雨村先后被甄士隐、林如海和贾政这三个正经人看中。若是一个人错选，可算看走了眼；三个人都看中他，则说明在世俗角度，贾雨村实有可取之处。

恰是这等人才，终于蜕变为奸雄，才见出当时世道。

贾雨村初出场时，虽然落魄，但外貌是所谓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戌侧批说是“莽操遗容”，王莽，曹操。

他后来的老婆侥幸哦不对娇杏，看他一眼，都承认他“这样雄壮”。

话说，小说里描述贾雨村形貌雄伟时，甲戌眉批：

“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

是啊，把反派写得脸谱化固然过瘾，但那就不是《红楼梦》了。

贾雨村和甄士隐过中秋，吟诗气象不错——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士隐才看好他，资助他。贾雨村后来后来富贵了，也确实知恩图报，回来找士隐，他是实实在在的“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的——而且娶了娇杏。

虽然大家都笑他娶娇杏别有心思，但也算吃水不忘挖井人，富贵不忘初恋了。

到此为止，贾雨村算是个别怀心思，但不失基本良知的人物。

然后他被贬官了。

小说原文：

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

这段罪名很有意思。

有才干，但恃才傲物，得罪了人。

不上一年，被上司找个空隙拿下——是得罪了上司，才被拿下的。

参他的罪名？

狡猾、篡改礼仪、沽名钓誉、私下搞事情，祸及百姓——话说，如果贾雨村真腐化堕落，上司就直接参他私相授受了；这种说谁擅改礼仪沽名钓誉搞事情，反过来证明，贾雨村大约是想做点实事的，所以才要说他“沽名钓誉”。

注意贾雨村被革职时，高兴的并非当地百姓，而是：

“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

就是得罪了同事，被搞了下去。

但贾雨村确实非同凡响：“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

评论的说他是莽操奸雄。

当年曹操因为看十八路诸侯迁延不进，愤怒地“竖子不足与谋”，从此毅然走上奸雄之路。

贾雨村这个被革职后不动声色嬉笑自若，也是从此转向了。

之后贾雨村就巴结上了林如海。他一个进士出身，当林黛玉的老师，不辱没她了。再然后巴结上了贾政。

之后便是著名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这是贾雨村变成奸雄的关键。

一开始贾雨村看了案子，立刻大怒，“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

——毕竟还是“沽清正之名”，想做个清官的。

但吃过亏之后，贾雨村谨慎了。被门子一使眼色，立刻反应过来，退堂了。

被门子认了旧交情，也知道了护官符，也知道了自己得罪不起薛蟠，得罪不起四大家。贾雨村叹了几口气，其实是屈从了。

但得有台阶下呀：门子劝他枉法，贾雨村还狡猾地说了几句，说不忍如此：

“岂可因私枉法”。

门子劝了他一句大实话：

“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这话其实贾雨村何尝不晓得，找台阶罢了。

台阶找到了，贾雨村还要笑着否决门子的提议，“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

从此开始，贾雨村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地公然黑化，成了个奸雄。

回头一看，故事开始时，贾雨村只是个有点学问有点野心苦无根基的读书人。

被甄士隐扶持发达后，也确实回报了甄家娘子。

至于顺便娶了娇杏，确有点私心，但人之常情。

然而入了宦海，得罪了人，被搞了。依然言笑自若，但从此认清了现实。

通过林如海和贾政重新出头了，但也学乖了。于是成了个冷酷的现实主义者。有机会就沽一下清正之名，但涉及到利益时，就顺从现实。毕竟在那个世道，“何尝不是大道理，但行不去。”

真把他暗黑那一面招出来的，还是宦海官场。

有意思的是：

整本《红楼梦》，基本都在赞美女性形象，尤其是她们脱俗的光彩；男性形象，那就不堪得多了。

贾宝玉这种富贵闲人，贾琏这种风流但确实能办事也还有点心肝（比如石呆子事件）的人，都算男性中相对能看的存在了。

如贾雨村固然不是好人，但通观《红楼梦》里的男性，却也没几个比他靠谱。比起老流氓贾赦、扒灰狂魔贾珍、盗嫂未遂的瑞大爷、薛大傻子呆霸王，至于单聘任詹光之流，卜世仁之类，似乎也不比贾雨村高明。

大概贾雨村虽然邪恶，但在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之前，已经算有光彩的角色了。

贾雨村回报甄家娘子时，甲戌侧批又说：

“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

——是啊，贾雨村已经很下流，可是这样的人都算珍贵了呢。整本小说里，除了少数几个，其他若非仕途经济的禄蠹，便是厚颜无耻的流氓。

真显得“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

所以曹雪芹将一个反派的迷你黑化史，写得很精彩。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只是个结果，但贾雨村不是一向如此的。

得结合他之前野心勃勃图上进，被凭空搞掉；然后被宦海规则规训，然后黑化，然后青云直上，于是世上又多了个奸雄，又多了一片黑暗。

这才显得门子那句话，对当时的世道，有多精确的把握：

“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号：zhangjiawei_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