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最近拿到一批抗战和解放战争回忆录,读着读着,突然被一个细节给击中了。
这个故事得从1945年的海南说起。
当时海南活跃着一支共产党所带领的琼崖纵队。这支武装力量来头不小,是1927年为了策应南昌起义而成立的,已在海南的丛林里坚持了十八年时间,开辟了数个根据地。红色娘子军,其实就是这支队伍下属的女子军特务连。
琼崖纵队在海南的发展势头很好,但却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孤军。因为他们从1940年开始,与中央已经失联了将近五年。
海南距离延安太远了,琼崖纵队唯一能与中央保持联络的手段,只有无线电台。之前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曾经送过三部电台,广东省委也派遣了一批报务员过来。可惜在1940年的美合事变中,三部电台全部损毁,业务员也牺牲大半。从此之后,琼崖纵队彻底与外界失联。
甚至等到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琼崖纵队居然都全不知情,反而是国民党第46军趁机登岛,大肆抢占战略物资与要地。延安得知消息后,实在没招了,通过新华广播电台,破例用明码持续呼叫,警告琼崖纵队即将到来的危机,可惜他们还是收不到。
到1945年秋,琼崖纵队派人渡过海峡,才用东江纵队的电台,跟中央第一次恢复联络。到了1946年春,为了让琼崖纵队更好地应对即将爆发的战争,广东党委一边派人从香港购置电台,同时还派遣了一个女报务员从澳门偷渡到海南。
这个女报务员叫张婉玲,是香港九龙人,小小年纪就成了港九抗日游击大队的骨干,后来因为脑筋灵活,聪明能干,调到了东江纵队担任与延安的电台联络。
这一次组织派她去海南支援,帮助设立电台。张婉玲二话没说,当即接受。她与机务员方明、报务员陈焕楷三个人,先从香港乘轮船到澳门再到湛江,几经周折,才总算偷渡到了文昌县的清澜港。同期抵达的,还有一台千辛万苦运来的电台,以及琼崖纵队选派来的六名学生。
张婉玲抵达文昌之后,二话不说,立刻开始着手重建电台。她勘察了许多地方,最终把电台地点选定了合水附近、南渡江畔的一座高山之上。琼崖纵队在这里搭建了一间草房子,将所有设备安装妥当。张婉玲白天给学院上报务课,晚上亲自守台。
所谓守台,就是守在电台之前,监听特定频道的信号。这是一项极为枯燥的工作,绝大部分时候,电台里传来的都是无意义的噪音,报务员非但不能打瞌睡,还要时刻竖起耳朵,不断调整机器,一旦听到疑似信号,还要立刻做出反应。海南的酷暑、溽湿与蚊虫侵袭,使得工作环境十分艰苦。
但琼崖纵队与中央失联太久了,上下对电台的需求极为迫切。王婉玲深知责任重大,不敢松懈一分。报训班的学员们也热情高涨,抄报的铅笔太短了,就套上竹筒继续写;没有纸,就在沙土上用树枝划;练习发报的蜂鸣器只有一个,其他人就用手指敲树干反复练习……
1946年6月,解放战争爆发,驻守海南的国民党军也开始朝琼崖纵队发起围剿。延安中央发出指示,要求琼崖纵队撤到东南亚,以保存力量。可惜其时电台联络仍未恢复,只能靠东江纵队派人去海南通知。
冯白驹接到指示后认为,纵队在海南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应该在原地坚持斗争。但这个决策,需要与中央反复讨论,派人到广东实在来不及,唯一只能指望电台。这个压力,压到了王婉玲身上。
其实王婉玲从建立电台那一天起,一直在试图呼叫延安。但电台身在山区,信号不佳,她使用的又是15瓦短波电台,功率偏小。虽然那时候电磁环境干净,15瓦理论上可以打到延安,但能不能通联,还得看运气才行。
王婉玲持续呼叫了一个多月,一直没有结果。但现在局势留给琼崖纵队的时间不多了。冯白驹亲自跑到电台,站在王婉玲后面,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叫,以至于她过于紧张,犯了胃病。
皇天不负有心人,冯白驹来的第三天,王婉铃忽然在电台里听到了延安的呼号,让纵队所有领导大喜过望。但王婉玲发出的回复,对方却没反应。技术员紧急调整,用七根大竹竿把天线接起来,还嫌不够高,又爬到附近的一棵榕树上高高举起。
没想到这个举动没能恢复联系,反而把敌人给招来的。国民党的海南部队也配备了无线电侦听,他们发现密林里有无线电信号,立刻意识这里有共军电台,迅速派出了蔡劲军部从屯昌出发,前去围剿。
冯白驹知道这时不能恋战,只能放弃这个与延安联系的良机,命令电台队迅速撤离。张婉玲虽然遗憾,也只能服从命令,拆下电台,和其他人一并转移。
在转移途中,电台队也没放弃呼叫尝试。只要确认周围安全,张婉铃就会把电台放在石板上开机,砍了毛竹架高天线,尝试呼叫。没有干电池,他们就用一具手摇发电机,展示轮流上。这东西靠人力发电,但电压十分不稳,一个人只要摇十分钟就会累得满头大汗。而电台必须在夜里开机,一开就是整晚。这是在转移路上,周围全是荒郊野岭,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到了9月下旬的一个午夜,那天大概电离层作美,张婉玲刚一开机,就听到了延安那边的信号,而且很清晰。她边听边记,当听到电台里传来ROK QTC K时,不由得喜极而泣。
当时两座电台的通联方式是用摩斯电码,为了提高效率,尽量使用缩略语。比如有A、B两个电台,A台呼号是XHK,B台呼号是XHS。那么A要跟B联络,就在约定的频段里持续发送:“XHSXHSXHS v XHKXHKXHK QRK”
对方的呼号在前,自己的呼号在后,各自重复三遍。中间加V,即from ,表示信号从何而来。QRK代表问句:本台信号是否太弱?
B台收到后,进行回复:“XHKXHKXHK v XHSXHSXHS ROK QTC K。” 其中ROK意思是“收到,信号甚佳”,QTC是“贵台有若干电报要发?” K即“请拍发”。
也就是说,B台已做好了收报准备,可以进行拍发作业了。
这是琼崖纵队在1940年失联之后,第一次与中央电台取得联系,可想而知,当张婉玲收到中央电台发来ROK QTC K时,心情激动成了什么样子。
同样激动的,还有冯白驹和整个特委机关,他们立刻从四面八方赶到电台旁边,把事先准备好的电报稿给张婉玲,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拍发过去。
很快延安确认全部收到,并在很短的时间内,给他们发来中央指示:“琼崖特委冯白驹来电悉,祝贺你们与中央电台恢复联络,你们坚持海南斗争的意见是对的,要依靠和发动群众,扩大解放区,建立巩固的后方……”
冯白驹以下的干部和战士们,别提多兴奋了,人人争先传看。他们在深山老林里辗转了这么多年,终于再次跟中央联络上,感觉不再是没娘的孤儿了。王婉玲作为操作员,也是热泪盈眶,几个月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但她不敢松懈,坚守在电台前,坚持抄收,直到中央电台发出NIL GB,她才彻底放松下来。
NIL,意思是Nothing;GB,即Goodbye,再会。这是电台联络的标准结尾,收到这段信号,意味着所有消息拍发完毕,可以下机了。
可这时候王婉铃难掩激动,没有常规地回复NIL GB,而是向中央电台拍发了一连串的“— ··— ··”。
这一串摩斯电码转译过来,就是两个数字:88。
一连串的88,88,88,从海南的丛林里,飞向延安,标志着本次通联结束。也标志着琼崖纵队进入到一个新的斗争阶段。
我读到这里时,觉得挺有意思。88嘛,显然就是byebye,我聊天时候也经常跟朋友88,或886。没想到,网络时代兴起的886,居然这么有历史渊源,一想到琼崖纵队与延安中央电台互相用88告别,觉得好萌啊。
我把这一段记载,发给一个玩无线电的老火腿,调侃说886的来源可真够早的啊。不料对方立刻打了个电话给我,特严肃:
“老马你误会了,88不是886,两者没关系,这是一个无线电的缩语。”
我问:“那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他一脸坏笑,说我们玩业余无线电的,结束通联时都会习惯性地拍一个“73”,意思是best regards,致以诚挚的祝福。因为7和3的莫尔斯电码完全对称,不容易误判。这个礼节,早在18世纪就有了,沿用至今。”
我有点不耐烦,说谁问73了?我问88。他说:“啊,这个88呢,意思和73差不多,都是告别祝福,但一般人轻易不用,除非……”
“除非?”
“除非两个电台的关系比较密切,情侣或两口子,才会用88来道别。因为88在缩语里的意思是:love&kisses,爱与亲吻。你如果收到这个,代表对方向你致以最炽烈、最热切的道别,迫不及待等着下次相会。”
我头皮一下子就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