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六十多岁的妈妈开始上班

爸爸妈妈近几年才搬进城里居住，属于典型的农民进城，每月只有两三百左右的养老金，其余消费支出靠早年外出打工以及做农活积攒下来的收入。妈妈在县城里待不住，操劳了大半辈子的人，每月支出还要靠子女给生活费的事情，她心理上接受不来，于是在已经六十多岁的时候，开始了她的打工路。

超过六十岁的人能找到的工作不多，何况是在经济本身不发达的县城，妈妈最开始找到的是环卫工工作，一个月1700工资，休息4天。她做这份工作时，我还在被自己的工作折磨，没有问太多细节，只是每每听起要在车辆来来往往的大马路上不断捡拾垃圾就很担心，妈妈的腿有关节炎，每天的站立时间过长身体会不舒服。但是妈妈还是很开心，证明之一就是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她很自豪地截图发到家庭群里，并说“工资一分不少地到账了”。妈妈做了大半辈子农民，收入几乎全来自于年底的卖猪收入，买肥料等大额支出还得靠在外打工的爸爸打钱，这笔环卫工资是她脱离了农田以后的第一笔收入，和我们说起时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过了大概一两个月和家里通电话时，得知妈妈又换到一家电子厂上班了，仍然是做保洁。这时候她终于可以放开抱怨上一份工作的不足之处，“负责的路段太多了，每天工作时间太久，刮风下雨也得去”。我很诧异妈妈的找工作能力，毕竟她都是靠自己找到的，而且是在一个她不太熟悉也没有老朋友的地方。电子厂距离家里并不算近，上班得步行半小时，工资多100，休息天数还是4天，但是每天回家时间更晚了，因为妈妈几乎负责所有区域的保洁，从卫生间到食堂到办公室，厂里员工多，保洁任务就和西西弗斯的石头一样。但妈妈还是很满足，“几乎都是室内工作，还有空调”。

年底回家时，妈妈刚换到一家医院做清洁阿姨。“自己在公众号上看到的，我就去登记了”。在我看来，医院的工作更辛苦了，一个月休息两天，工资2000，只多了200块，而且每天6点就要打卡，妈妈每天5点就要起床。这次她满意的理由是“虽然上班早，但是没有那么累，电子厂的保洁负责的内容太多了，医院都是按照楼层分好了的”。她总是这样，默默先承受住，除非有更好的选择。

在医院工作后，也许是工作内容稍微轻松一点，也许是一起工作的清洁阿姨数量多一些了，妈妈变得爱说话了一些。家庭的饭桌上可以一直不停地讲在医院工作的见闻，包括偷奸耍滑的同事、可怜又可恨的病人、以及很辛苦的值夜班的护士。我一直觉得每天5点起床实在太辛苦了，忍不住问她，“现在和之前做农民相比，哪个更辛苦？”，她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在田里更辛苦，如果现在还有那么苦早就不干了”。我一时接不上来话，只是在想那么多年她是如何一个人支撑过来的。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对工作的极度不适感到羞愧，毕竟至少我可以睡到八点半。又在想，如果她早些出来就好了，那时候的她更年轻，找工作受到的限制更少，可能会有更多出路，凭她这份忍耐力和吃苦程度，怎么都比待在地里要划算。夜里忍不住想“要是….就好了”，但是也没有重来的可能。

—（补充一点后续）

转折点发生在春节后我离家时，很巧，在我即将出发前，妈妈接到医院排班经理的电话，通知她第二天不用去上班了（被辞退了），理由是医院病人数量时多时少，最近不需要那么多阿姨了，再加上住院部的阿姨工作量重一些，更希望年轻一点的阿姨去做。妈妈还尝试着强调自己可以晚下班一会儿，终究是没有用。也许是内容被我听到了妈妈有点尴尬，挂完电话怔怔地跟我说明天不用去了，然后在那呆着看手机，过了一会儿又征求意见一样地问我和爸爸“我留在那还有一双工作鞋和一个杯子，明天还是去拿回来吧？”。因赶着出行，我只能简短安慰说这份工作打卡时间太早了本来就没有必要去做云云。但在返程工作的飞机上，我也闷闷不乐，刚体会到经济独立的妈妈很快又失业了，不知道后面如何安慰她。但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想想自己焦头烂额的工作，用一个更大的问题驱赶另一个问题。

第二天上午，我刚睡醒就看到妈妈的微信，“不用上班我浑身轻松多了，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你要多弄点好吃的少吃外卖照顾好自己”云云。我看着这个微信五味杂陈，不知道前半句里面有多少勉强。

来源：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