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李白与高适(及杜甫)

李白与高适(及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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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大家好,又是“周末双人物盲盒”时刻,这周有点变形,标题中竟出现了第三个人。

《长安三万里》最近很火,里面戏份最大的李白(701年2月28日~762年12月)和高适(?~765年)(注:高适出生年份大概区间是700~704年,所以应是跟李白差不多岁数)。突然感觉我的双人物盲盒有了共鸣,果然现在光是单个人物撑不起人生复杂性的叙事表达,要有独特的镜子彼此映照。

传统上郭沫若等前辈都把“李杜”放在一起讲,形成牢牢绑定的文化人格组合。据说他们连玄学命理上都是六合,这个电影突破了这个传统格局,挺创新的。

影片中第一首诗就是高适的《别董大》,这首两三岁孩童就会背的诗歌(“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让文化入口足够宽阔,清风徐来,从容不迫,里面却有新的曲径通幽处。作为一个动画电影,它的开局很理想。

高适和李白是同龄人,杜甫(712年2月12日~770年)比他们小十多岁,他崇拜李白,又受到高适的现实帮助,所以,他产出的叙事和诗意都是“迷弟”和后辈视角,确实不及两人平视视角之下对比得那么鲜明、热烈、揪心。

李白与高适之间,我个人觉得,要是没有镜子杜甫的出现,其实也很难看清楚的。他们俩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有“一见如故,再见陌路”的故事。安史之乱之后,高适获肃宗重用,讨伐永王李璘,他不仅预言到位,而且执行成功,最后官居显位;而李白入了永王帐下,成了阶下囚,且高适明明有能力却并不相救。李白从此怀疑两者友情,写过类似《君马黄》(“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等等的伤心之诗。

高适到底有没有救?是像电影中说的那样间接通过郭子仪救的吗?还是另有隐情?无从考证,没有定论。但无论如何,在李白真实的生命体验里,他被放弃了。加入杜甫的视角后,其实能更理解高适。人的决定是何其复杂,有时候是极致理性分析,有时候是直觉和一念之间,有时候则是徘徊纠结,最终不得不冒险决定。

电影中,李白和高适的友情之船没有翻,可见人格统一性、一以贯之性,其实一直是国人的理想。老少咸宜的动画,不宜激烈暗黑。两人志同道合,都想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但人生都面临过艰苦岁月。高适五十岁前曾为陇亩民,“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李白在求仕之路上曾面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困境。

相似处境很容易成为知己,但知己也会陌路。一体多面,知觉和生机,不该只体现在一条人生路上。这世间本多元。

电影把高适塑造得完美,一定程度上也说明我们这个国度有建功立业的理想人格的崇拜。而李白永远天真赤诚,可能不属于人间,是谪仙人无疑。

高适其实是一个复杂的人物,他是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曾因为不得志在宋中(宋城,今河南商丘)寓居,那里是他的多次进退徘徊之地,前后长达二十多年。重要的几个节点比如:

开元九年(721年),自长安失意而归,客游梁宋,定居宋州,耕读自养,直到731年,才开始仗剑走天涯,深入边塞。所以三十岁左右才开始真正认识自己,也不是没道理。边塞就是他人生的使命,无论是诗还是远方都渗透着这个天职,为了这天职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任何感情。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自蓟北(在唐代泛指幽州、蓟州一带,今河北的北部地区)南返宋中,一路漫游,拜访地方官吏韦济、薛据等人;735年,他科举落榜,第二年(736年)隐居在淇上,写过《淇上别业》——“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原田。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所以,他尝试过传统入世路径,不通;也尝试过传统出世路径,还是不通。于是他更加明确自己的“边塞”为人生核心。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有感于张守挂隐瞒败绩、军中腐败之事,结合此前北上幽蓟之见闻,作《燕歌行》诗,其地位犹如王昌龄的《出塞二首》,王之涣的《凉州词二首》,以及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同年秋,离长安回宋中,中途暂住洛阳。这么多年,他的专注力,就在战场上,他肯定非常擅长战场上的人性研究,这不仅仅让他的诗更加豪迈,而且让他更深谙通过战场的生存和发展法则,加强了阶梯攀爬的动能。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回宋中后,寂寞寡欢。与房琯同游(他非常了解这日后的宰相)。同年秋至汶上,与杜甫同游。他认识杜甫比认识李白早5年左右。

天宝三载(744)秋天,已有“亦有梁宋游”约定的李白、杜甫(年初刚在洛阳初见,闻一多称之为“日月相会”),再加上寓居宋中的高适,三人的快意畅游便开始了。

也是从744年之后,高适,不再进退于宋中之间,他意已决,要为了以战场为中心的功业一路向前。怎么体现出来的?

749年,在李林甫“野无遗贤”(导致杜甫、岑参等没有机会入仕)的上表后三年,经睢阳太守张九皋荐举,高适获得第一个官职,封丘尉。此时他已年近半百。时光不容他再浪费,他必须集中心力,甚至可以“牺牲”欲望、感情和名誉。

比如,他写了《留上李右相》,为奸相李林甫歌功颂德(“恩荣初到列,含育忝宵形”)。三年之后,752年,他辞任了。他感觉到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经历过的事,看过的人性,最豪迈的、最能增加成功几率的还是战场。秋冬之际,他担任了凉州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的掌书记,正式迈入自己想走的路径,一路向前。

753年,也就是他做完决定的第二年,李林甫去世了,李的势力也全部倒下。高适的政治嗅觉可见一斑,无论是侥幸赌对也好,理性分析也罢,这无疑增加了他对自己的自信。他也用这几年看清了政坛上、危机中的游戏规则。

安史之乱之后,他辅助哥舒翰守潼关,哥舒翰兵败投降,他抄小路追上玄宗,表明忠诚和守护之愿。到成都后就被玄宗封了谏议大夫;宰相房琯此时建议让太子李亨和永王李璘分镇解决安史之乱,高适看出其中必然的裂痕。你看,此前他与房琯同游过,了解他,也了解玄宗。他又做了一个决定,马上转投太子即唐肃宗,成为其重臣。

他能看到关键节点和趋势,只有洞察人性和各方各自的核心需求,才能玩转政治。而李白和杜甫呢,沉浸在人情关系和自我保守的灵魂价值里。李白以为永王李璘邀请他,欣赏他,是知遇之恩,因为他在玄宗那里享受不到这份他渴求的心意;杜甫呢,明明已经选对了唐肃宗战队,却看不懂肃宗与房琯之间的关系。他早年与房琯也有文学上的心灵碰撞,他在肃宗因势利导惩罚房琯时为其进言。表面上是耿直履行谏官职责,上疏营救,其实是不懂决策者的内心倾向。

看得清(极致理性),做得出(杀伐决断),就是一个人在俗世体系里成功的基本素质,智力和性格共同决定命运。所以,高适才能不只是作个诗人,他能在人性战场上纵横捭阖。《旧唐书·高适传》记载:“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

人,简单纯粹直接,忠心不二,一以贯之,这些是贵族精神和诗意品格,但太稀有了,所以可贵。李白啊,“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别鲁颂》)。通常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只能遍体鳞伤。不仅在政治中饱受磨难,可能还会在亲密关系(亲情友情爱情)中也是如此。

我印象最深的是李白那首“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月兔空捣药,扶桑已成薪。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还有一首诗:《送陆判官往琵琶峡》“水国秋月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

而高适最接近这首气质的是,《别刘大校书》:“昔日京华去,知君才望新。应犹作赋好,莫叹在官贫。且复伤远别,不然愁此身。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

只是,他们已经不是同归人。人生如逆旅啊。

日本学者笕文生先生在《李白与高适》中谈到:“李白对已是讨伐永王璘军的总统帅的高适,曾寄一线希望于他们一起在梁宋间漫游所建立的友谊,向高适发出求救的信号。《送张秀才谒高中丞》便是这一信号。”

《送张秀才谒高中丞》:“秦帝沦玉镜,留侯降氛氲。感激黄石老, 经过沧海君。壮士挥金槌,报仇六国闻。智勇冠终古,萧陈难与群。两龙争斗时,天地动风云。酒酣舞长剑, 仓卒解汉纷。宇宙初倒悬, 鸿沟势将分。英谋信奇绝, 夫子扬清芬。胡月入紫微, 三光乱天文。高公镇淮海, 谈笑却妖氛。”

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也说:“无疑也是有意通过他把诗给高适看,以表达自己的心境。”

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荣誉资深教授周勋的《高适年谱》中说:“高适对李白之厄难,似无所帮助。”

高适为了完全避嫌吗?不想在政治上有任何不确定性的干扰吗?并不是,永王璘的将领季广琛在高适的帮助下不仅没有获罪,反而获得官职。所谓“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也,在季广琛的鼓动下,诸将皆从之,季广琛麾下奔广陵,浑惟明奔江宁,冯季康奔白沙,诸位将领纷纷离叛。李白求了,甚至放了很多期待和暗示,“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但是没用。只能说,感情这件事,最具有不确定性。

从此,知己是陌路。日本学者笕文生认为,李白有意删去和高适有关系的作品,而高适有为了避开李白而故意改动诗题之疑。

757年正月,李白入永王幕,二月二十日,永王璘被杀,前后不过一个多月,李白的政治成分就完全变了。不久李白于彭泽被捕,下浔阳狱。秋天,在御史中丞宋若思和江南宣慰使崔涣的帮助下得以获释,出浔阳狱后在宋若思幕府作参谋。

只是后来,他的身心都饱受煎熬。当年九月,卧病宿松。十二月,因从璘而长流夜郎。759年三月,肃宗大赦天下,李白于白帝城遇赦。遇赦后的李白一直处于辗转流离的状态。761年冬,穷困潦倒的李白从金陵到当涂(今安徽东部)投靠任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762年,李白于李阳冰家养病,十一月就过世了。

其实李白,一直没有安顿好自己的生存、生活和秩序。你看,他朋友遍天下,也不是没有人欣赏和救助他。他是多么充满生机的人啊,可是,他悲苦如斯。可能因为他人生没有集中精力要完成的具体的独立的不依附于别人的核心事项。他没有高适的野心、斗志、集中精力和不顾一切的手腕。

肃宗的儿子唐代宗即位后,永王璘被昭雪,永王璘案的真相并没有得到人们的在意,李白从璘的真相更没有人关心。

只有杜甫,没有忘记李白,也没有忘记高适。

根据仇兆鳌《杜诗详注》,杜甫怀赠李白的诗有十四题、十五篇,分别为:《赠李白》《有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赠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冬日怀李白》《春日怀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江东兼呈李白》《饮中八仙歌》《梦李白两首》《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天末怀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不见》《昔游》《遣怀》。这些诗歌贯穿了744~766年,整整22年。认识了,就永远难忘。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对李白充满理解和支持。杜甫真的是“从一而终”的典范。

高适除了不救李白,对后辈都是尽力帮助的,比如杜甫和岑参等。杜甫和高适,交往亦是25年之久。

他们的交往,主要还有蜀中的同时空。据周勋初《高适年谱》记载,高适于乾元二年(759)五月,拜彭州刺史,经过一个月的辛苦山行,六月初,到达彭州任所,《谢上彭州刺史表》是高适抵达任所后所作。杜甫抵达成都的时间为乾元二年(759)年底。同一年,两人先后入蜀,比较有缘。

“故人供禄米”,杜甫对高适充满感恩。杜甫到达成都后,居城西草堂寺,高适闻讯后寄诗问候杜甫,杜甫作《酬高使君相赠》以答谢。

杜甫在蜀中生活期间,生活窘迫,曾多次向高适提出求助,高适虽没有诗歌回应,但高适一定对杜甫给予了很多的帮助。比如上元元年(760)初,杜甫作《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杜甫草堂的建成,据称也有高适的帮助。

高适给杜甫的最有感情的诗歌,莫过于上元二年(761)正月的《人日寄杜二拾遗》:“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山东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后来,随着官职升高,官务更忙,没能太顾杜甫。

杜甫这个人很耿直,与人交往一直充满真情实意,即使李白没有回过他的信,他仍然无比崇拜,从不觉得冷落,对于高适呢,也不因为他的高位而去攀附,在抵御吐蕃期间,杜甫写《王命》《征夫》《西山三首》等诗表示对其不满。在高适过世之后,他亦充满怀念。杜甫是一个最真实的人,无疑。

参考文献:秦丹丹:《安史之乱后李白、高适、杜甫关系研究》;亓凤珍《试论李白、杜甫、高适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智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水姐(清华硕士,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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