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邵东打火机制霸全球的秘密:价格透明,卷的是创新

邵东打火机制霸全球的秘密:价格透明,卷的是创新

即将参展第133届广交会的吕省华,是一家打火机公司的老板,2022年一年的产量是6亿个。他的公司位于湖南省邵东市,和当地另外12家企业,制造了全球70%的塑料打火机。

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十六年前参加广交会的证件。那时,他还是个体重180斤的青年,竖着三七分大背头,打领带穿西装,如今55岁的他只有140斤,脚上的皮鞋换成了30块一双的黑布鞋,“也是邵东产的,穿着舒服”。

邵东位于湖南中部,乘坐高铁前往省会长沙,不到一个半小时。2019年邵东撤县设市,七普全市常住人口不到104万,面积也只有长沙的1/7。

但据《湖南日报》,2022年,邵东出口打火机35.2亿个,占同期全国打火机出口总量50.1%,稳居全国第一。

塑料打火机售价只有一两元,常被认为是低端制造,但其制造复杂程度令人咋舌,通常需要三十多个配件,经历12道工序和15项测试标准。

在物价飞涨的二十年间,塑料打火机功能更多样,安全性也更高,但价格却没怎么变。邵东的打火机产业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兴商建县

邵东人在介绍自己的家乡时,常会强调当地活跃的民营经济和邵东人敏锐的商业头脑,“是湖南最会做生意的一个群体”。

根据邵东县委宣传部和县工商局的记录,早在1992年,邵东便提出“兴商建县”战略。1996年,邵东县GDP居全省第四,增幅居全省首位。乡镇企业总产值居全省第二,增幅也为全省第一。邵东曾拥有中南地区最大的工业品批发市场。

姚喊云、付再华夫妇俩创办的顺发工业有限公司,就诞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是邵东最早的打火机生产厂家之一。

夫妇俩原本做的是肝素钠(可用于制作抗凝药物)粗加工生意,1992年,付再华发现,市面上打火机销售紧俏,便想抓住这个机会。

付再华今年60岁了,烫一头栗色卷发,很有活力。几年前,丈夫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儿子姚林接班在各地跑业务,留她在邵东驻守工厂。

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温州和广东的打火机产业走在前列,温州主打金属打火机,顺德多造塑料打火机。鉴于金属打火机技术和资金门槛较高,他们决定向广东取经,从顺德工厂买了50个打火机带回家反复拆装,学会了组装方法。

一年后,他们四处借钱租下一家废弃的汽修厂,又招来十几名工人,从广东买回配件,教工人全手工拼装打火机。名头打响之后,夫妻俩也像广东厂家一样开始对外出售配件,每天排队买配件的有十余人。

“我卖给人家还送教学的。”付再华笑称,都是同乡朋友,市场很大不如一起做,现在邵东很多打火机厂的老板都是她的“徒弟”。

付再华一开始外购的配件质量参差不齐,导致打火机成品也出现漏气等诸多问题,一年下来亏了几万块。这也让付再华下定决心,买来注塑机生产塑料件。其它打火机生产商见势也纷纷效仿,邵东开始出现配套工厂。

2000年,吕省华创办了一家打火机注塑厂。此前,他是药材贸易商,但感觉生产型企业的市场更大,邵东打火机发展得又很火热。四年后,他又成立了环兴打火机制造有限公司。

当时打火机行业也受到地方鼓励,企业可以租用乡镇的废旧学校、厂房等开设分工厂,因为大都是闲置土地,所以租金便宜。顶峰时期,吕省华开设了20个加工厂,覆盖了邵东的大部分乡镇。

也是那个时候,邵东的打火机厂家吸引了外贸商的到来。吕省华说,当时的外贸商大多是懂英语的知识分子,而中国英语人才有限,邵东老板们刚摆脱家庭作坊模式,需要外贸商帮助产品走出国门。

不过,总有聪明的买家会绕过中间的外贸商。付再华还记得,顺发的首个直接外国客户是位印尼华侨,能说简单中文但不会写。他在广交会上了解到顺发的打火机,向外贸商提出要到邵东工厂看看。

到工厂后,印尼客商把付再华夫妻俩拉到一旁小声说,“你们可不可以给我做,有多少要多少”。双方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十余年前,印尼客商罹患肝癌,付再华夫妇俩还曾带他到广州求医,前往花都区寻祖。因为往来不便,他们有时还会将广州医院开的药打包到货物中,一同送往印尼。“他人很好,走(去世)的时候一分钱货款都没欠。”

“流浪之旅”

面对贸易商的不断压价,打火机老板们决定自己走出国门。吕省华是最早走出去的那个人,最初获客的办法就是参展。

2006年,吕省华与四百余家中国企业一起前往迪拜,参加一场专为中国企业举办的国际展会。江浙、广东等沿海省份都有十余个展位,而湖南仅有6个,他是其中唯一一家打火机企业。吉利汽车的展位离他不远,“吉利的人每天都在那搞他的车,擦得锃亮”。

吕省华和付再华还曾一同前往巴拿马参加博览会,那是2009年,由湖南省商务厅组织,包括多家其他企业和政府工作人员在内,一行二十余人。

由于当时中巴还未建交,他们原计划借道美国,没想到面签被拒。于是,他们踏上了一条颇为曲折的“流浪旅途”,途经法国、委内瑞拉才最终抵达巴拿马,已经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天。

开拓市场的那些年,吕省华去过很多国家,既有阿联酋、沙特、孟加拉这样为人熟知的国家,也有地处波斯湾的岛国巴林,其面积和上海奉贤区差不多大。“参加展会很辛苦,有些领导到现在和我们都有联系。”

邵东13家打火机出口企业中,规模最大的是湖南东亿电气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东亿电气),2022年产量约为25亿个(出口为主,也做内销)。

在东亿电气的展柜里,陈列着数百个各种样式、功能的打火机。东亿电气副总经理白家宝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22年,该公司约有2200名员工,日均生产600余万个打火机。

贵州人白家宝2000年进入打火机行业,起初在浙江工作。浙江打火机企业规模和产量较小,一般约有百名员工,日均产量约为二十万个。但企业数量很多,主打中高端产品。

2010年前后,他在市面上观察到邵东打火机成规模地出现。2014年,东亿电气老板陈书奇从浙江和广东挖来十几位打火机技术研发人员,其中也包括白家宝。

不同国家(地区)的客户对打火机有不一样的喜好。白家宝解释,欧美人手大,喜欢个头大的打火机,宽度比常见的打火机多5毫米;韩国人喜欢包装花俏的打火机;而日本的女士吸烟群体不小,她们更为偏爱迷你打火机。

虽然点火枪、雪茄打火机等中高端产品销售情况也不错,但东亿电气销量占比最多的还是便宜的塑料打火机,以东南亚、印度、南美和非洲市场为主,代表了邵东打火机产业的普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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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至右:日本女士偏爱的迷你款,欧美人喜欢的大个头,韩国人喜欢包装花俏的,中国商店中常见的一款。 (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图)

技术跃进

从业三十年,付再华能在10秒内拆解一个打火机。

在看上去不到一厘米的圆柱状配件面阀内,竟还有6个更为零碎的配件,包括弹簧、塑胶垫片等。打火机行业发展初期,这些配件都要靠人工组装。

最早的技术改造都是邵东老板们在车间或家里研究出来的。

一开始砂轮打火机没有成品轮,而是中轮、边轮等分散配件。付再华夫妇俩在家中反复尝试,研究出一个拼装砂轮的装置。然后画草图给机械厂的师傅,师傅也是尝试性地生产出“大致能用”的设备。

2012年后,邵东的打火机企业开始通过外购设备加自主研发,对生产线进行非标自动化改造。

“刚来的时候,这边的产品还存在很多缺陷,如无法通过高温测试、漏气等。”白家宝说,他将浙江的模式和标准照搬到了邵东。

“自动化改造激发生产效率提升,对我们(邵东)来说是个竞争机会。”白家宝解释,不论是硬件条件还是管理水平,邵东都拼不过浙江,唯一能发力的点就是价格。生产效率提升后,压低成本,才能扩大规模,占领市场。

白家宝透露,从2015年到2022年,东亿电气人员数量增长不到一倍,但打火机产量提高了8倍。销量最大也是最便宜的塑料打火机,毛利率为7%—9%,但薄利多销赚得也不少。

付再华之子姚林现担任顺发的总经理。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十年前,一块钱的打火机,企业卖给经销商是3毛钱左右,厂家只赚2分钱毛利。现在企业技术改进,打火机的功能和质量都有很大提升,售价提高至3块,经销商拿货价7毛,厂家毛利涨至五六分。

“我们厂家还是靠规模。”姚林坦言,刚入行时公司八百多人,一天只能做30万个打火机,现在公司三百多人,却可以做到100万个打火机。“技术的改造降低了成本,又提高了产量,从而做大了收益。”

与此同时,姚林明显感觉竞争更为激烈,他担心,“高度自动化导致生产速度太快,市场比较容易饱和”。

另一方面,打火机行业的进入门槛正在变得越来越高。“1990年代可能一万块就可以搞个打火机工厂,现在投入成本都要一两亿。”姚林透露,邵东许多设备已经迭代了四五次,每更新一个环节都需投入数百万元。

2006年大学毕业后,姚林在外闯荡了一年才不情愿地回家接班,当时认为打火机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加上科技含量太低,感觉没什么发展空间,“搞房地产”是更为体面的出路。现在,姚林在技术设备上的投入比父辈更加激进。

邵东东北部的团山镇是打火机企业的主要聚集区之一,这里的打火机企业以内销为主,规模普遍较小。

按照邵东市政府的设想,团山将被打造为湖南省乃至中部地区最大、最现代化的打火机工业园,年产值达10亿元以上。该工业园占地六百多亩,于2018年6月开工,总投资10亿多元。该打火机产业园后改名为团山镇中小企业创业园。

全长2.5公里,宽32米,总投资6500余万元的如圭大道贯穿园区,团山镇人民政府也在这条路上。1994年成立的沃斯电子科技有限公司在2023年年初搬入园区,成为首批入园企业之一。

4月一个周五上午,如圭大道上鲜少有车辆通过,路旁沃斯电子连片、崭新的白色厂房格外醒目。邵东市政府公开信息显示,沃斯电子的项目总投资1.2亿元。

该公司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日均产量100万个左右,内销市场竞争激烈,赚的都是“分毛钱”。企业前期投入大,遇到销售情况不理想时,也会亏损,压力很大。

不做“背篓里的龙虾”

在调研邵东打火机产业后,上海交通大学中国质量研究院客座研究员林雪萍撰文称,产业集群最常见的就是“背篓里的龙虾”现象。一只龙虾想爬出背篓,呼吸更外面的空气,下面的其它龙虾就会把它揪回来。这是最绝望的内卷之地,谁也别想出头。

而邵东打火机行业协会,就像一层软组织,包裹着这个行业,“彻底解决了产业集群最常见的拼刺刀内卷的现象”。

吕省华正是现任会长。据他介绍,邵东打火机行业协会诞生于2002年,成立之初是为了防止企业之间相互压价和恶性竞争。现在,协会主要关照邵东打火机出口、内销和配套企业的运行等全行业情况。

此外,围绕13家出口企业,协会还专门设有一家危货运输公司和出口保质定价委员会。

打火机属于危货商品,需采用专车运输。13家出口企业共享40多台专用大货车进行货物运输。除了应付运费,每出口一个集装箱,相关企业需交200块“公粮”,用于协会的经营开支。“我们每年约走4000多个集装箱。”

出口保质定价委员会的作用在于防止打火机企业低价倾销。

出口企业每月开会,协会工作人员会将13家企业的近期主打产品列出,进行成本核算,然后公开,供大家商讨一个报价,但仅供参考。“引导大家不要亏本卖,进入良性循环。”

在成本和技术都较为透明的情况下,企业的竞争力体现在产品的差异化上,卷的是创新。现在,打火机企业每出一个新产品都要到协会里备案,之后的企业不许生产同样的产品。

姚林每年都要研发出市面上没有的四五种产品。他和另一家公司合资研发过一款由两个打火机左右相连的新品。一头是电子打火机,一头是砂轮打火机,并取了一个浪漫的名字——情侣。“全球80亿人口,即便只有相当小部分人猎奇都能制造爆款。”

吕省华至今津津乐道的事,发生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当时,原材料价格波动显著,邵东产的塑料打火机已有相当的市场规模。吕省华决定一要控制企业接单,每家公司只能接两个月内的订单,另一方面,他采取提价的策略平衡经营。

从2008年10月开始,每月涨价1美元,连续13个月后,一箱出口打火机的价格从26美元涨至39美元,最终邵东打火机业平稳度过金融危机,还多赚一笔。

经此一役,地方政府和各家打火机企业都觉得要更为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于是聚集了13家出口企业和4家配套企业计划创办一个大集团。“领导们到处在外考察,做上市准备。”吕省华说。

2009年6月,由上述企业共同组成的东亿电气成立,占地200多亩,还有很多政策扶持。但事实证明,再好的关系都需要距离。企业各有各的意见,很难达成一致。

于是,十余家企业分三批逐步退出,仅留一家龙丰打火机,其创始人陈书奇正是东亿电气董事长。具有先天优势的东亿电气,最终成长为邵东规模最大的打火机企业。

产业转移的可能性

2015年后,邵东数家打火机企业曾组团前往邻省贵州。如东亿电气落地铜仁大龙镇,环兴和顺发先后落地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罗甸县。

邵东打火机企业看上的是贵州更为低廉的成本,贵州分公司通常被设为加工厂,没有采购权和销售权。

吕省华总结,贵州有用地优势;电费比邵东每度便宜约2毛,在贵州每个月能省十几万元电费;贵州的劳动力也比邵东便宜10%左右。

但硬币也有另一面。

“说到底是工业基础不一样。”姚林说,脱离了邵东的产业配套,贵州工厂急需配件时很难及时拿到。对出口企业来说,还要考虑运输成本,贵州生产的打火机需经湖南再到宁波港出口。

有些长期务农的当地人还未习惯进厂工作,每到庄稼收获或家里有酒席时都要请假回家。“总体来讲,生产效率上不去。”吕省华表示,其贵州工厂约有四百名工人,平均每天有六七十人请假。

在打火机的生产车间内,女性占绝大多数。尤其是自动化改造后,打火机不再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很大程度减轻了对体力的要求。家里的男性大都选择外出务工,导致妇女们会因孩子学校放假产生规律性请假或离职。

不过改变或将发生。姚林介绍,当地正在推动对接广西钦州港,如果这条线路打通,运输成本将降低一半。此外,政府也在计划在今年为工人子女开设一家托儿所,以便孩子得到照顾的同时,父母能安心工作。

来贵州开厂之前,顺发也曾前往柬埔寨,选中的是西哈努克市,该市有柬埔寨最大的海港,适合发展出口生意。

姚林回忆,当时父亲选中柬埔寨,一是看上了当地低廉的用工成本。另一方面,邵东打火机出口柬埔寨算危险品,运费成本高昂。在柬埔寨当地将打火机组装好进行销售只算普货,最起码可以深耕柬埔寨市场。

实际上,柬埔寨液化气体很少,打火机生产并不好做。当地工人每月80—100美金的工资相较于同期邵东3000元/月确实便宜不少,但产量上不去。中国工人一天能做1万个打火机,柬埔寨工人一天只能做三四千个。

当地基础设施条件也很有限,很多国际货船在柬埔寨并不靠港,出口生意没法做。而从西哈努克市到柬埔寨另一个城市,路上可能需要三四天。姚林只能将销售范围限制在西哈努克市周围。

2018年,顺发处理好设备等资产,闭厂回国,至今还留有一块地未处理。

吕省华说,目前邵东有114家打火机企业,其中打火机生产厂家为27家,包括13家出口企业,剩下的87家都是配套企业。“这么多配套企业说明打火机产业链很长。”

打火机有七八个系列,每个系列又有十几个品种,相当于每家企业都有上百个品种,而每个产品系列所需的配件都不一样,需要完善的产业集群做支撑。

在他看来,将这些全都搬到东南亚显然不现实,那里只适合做一些针对当地市场的产品代加工。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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