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高油价煎熬出租车司机

高油价煎熬出租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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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6月,新一轮成品油调价,国内92号汽油全面进入“9元时代”,部分地区95号汽油正式迈入“10元时代”。北京仍有许多燃油出租车,冲高的油价,煎熬的是生计与油价绑定的出租车司机们。

这仅是压垮许多北京出租车司机的最后一根稻草。先是网约车挤压生存空间,后来几轮疫情肆虐下,他们蛰伏着扛过一段段订单稀少的日子。眼下,一部分的哥忙着自救,另一部分的哥思虑后决定离开陪伴自己数十年的的士车,另谋生路。

文 | 郑婷

编辑 | 温丽虹

来源 | 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

逃不开的油价

这一轮油价飙升砸晕了北京“的哥”吴用。

2022年6月中旬,他开着车去加油站加油。

“先给我加100块钱的。”往常他不会如此量入为出。

6月14日,他从新闻里听闻,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宣布,自当日24时起,对国内成品油价格进行新一轮调价。调整后,国内92号汽油全面进入“9元时代”,部分地区95号汽油正式迈入“10元时代”,刷新了国内成品油价格的历史纪录。听到消息,吴用心里“咯噔”了一下。短短半年内,国内的成品油价格已经连续调涨10次。燃油价格高涨,私家车车主可以选择停止驾车出行规避高油费影响。但的哥们不同,他们的生计绑在车上,不开车,就没有收入进账。

“现在加满一箱油都能买一辆自行车了。”那几天,吴用听过另一个的哥这样调侃。

加完了100块钱汽油,吴用马上钻进车里。不出所料,油表指针比此前少走了小一格。缺的那一小格油,是以往他跑近50公里的燃料。四周还有几位和他一样正在加油的出租车司机,一个盯着价格眉头紧锁,一位盯着油价标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吴用今年63岁。早些年是公交车司机,从1999年就开始跑出租。对他而言,油价调整年年有,只是没想到“10元时代”这么快就来了。

▲ 北京街头的出租车。

的士难开。油价上去之后,的士空车在街上等待召车的成本也直线上涨。自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吴用和同行们驶着空车在外面转一整天是常有的事。今年4月,疫情再次出现反弹,北京多个地区宣布封控管理,丰台、朝阳、房山、顺义等地区公共交通全部停运。公司规定,这些地方都不许去,更不允许乘客上下车,尽管公司把5月的份子钱减免了1500元,但依旧杯水车薪。那段日子,吴用提起来就觉得烦闷:“一个月哪都去不了,也不给派单,就是纯赔钱。”

进入6月,学校停课、禁止堂食、居家办公等政策仍在继续,人们出行的欲望越来越低,但凡是涉足远处的事,能不去就不去。吴用并没有等来解封后的“报复性出行”,出来好几个小时流水才二百多,他苦笑,“这个月基本又是白忙”。

最近,55岁的的哥老丁总是下午三、四点就收车到家了。进了门就骂骂咧咧,从吃饭絮叨到睡觉,妻子把老丁的烦闷都看在了眼里。听闻成品油调价的消息时,他每天要烧100元左右的汽油。涨价后,同一笔支出变成了150元更多。他算了一笔账,平均每天同样时间内,流水少了150~200元。

老丁2003年入行,干了半辈子出租,因为有高度近视,650度,戴了近30年眼镜。厚重的镜片减弱了老丁夜间的视物能力,安全起见,他只拉白天的活儿,还能避开夜间偶遇醉酒者吐在车上这样的糟心事。每天早晨,他六点半就开着车出门,太阳落山前收车回家。

20多年来,他开着的士车,和妻子一起把孩子供上了大学。如今女儿大学毕业工作了,他本想再顺其自然跑几年,年纪到了就退休颐养天年。没成想,最后几年会如此艰难。

闲下来的时候,老丁总是念叨起几年前,打车软件方刚起步的时候,那时拉出租过得最舒适的日子。“满大街都是人,金融街、西直门那附近,开两步就会有人招手叫车,动不动还有平台给派单。”他说,那会儿,打车软件先从出租车开始铺,的士司机拉一单,不管走多远、客单价多少,平台就给奖励10元钱。一天下来,光奖励就能凭空多出一、二百元收入。

那时候光景好,一个月除去份子钱和油费,兜里还能剩下六、七千块。

不过很快,网约车平台的高额补贴,也给的士司机们带来了竞争对手。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还有记忆,平台高额补贴,吸引了许多私家车加入网约车。据老丁回忆,那时候,两三百辆车抢十几个单子的情况时有发生,有人一天超负荷工作15个小时以上,有人用好几个手机安装好几个平台的软件。眼下,老丁还是和这些网约车争抢着订单,不过情况略有变化。老丁发现,或许是三年的疫情让很多人丢了饭碗、砸了生意,现在连特斯拉、迈凯伦、雷克萨斯,甚至奔驰、宝马等豪车都出来“趴活儿”。

这给出租车司机们又当头敲了一闷棍。老丁说,虽然的士车的单子,平台不抽成,可同样的距离,出租车要50,网约车可能也就37块多。乘客再用上平台发放的促销券、限时打车券,“老百姓肯定更愿意坐他们的车啊。”有一阵因为订单减少太多,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坏了。

像吴用和老丁这样跑了几十年出租的人,基本都和公司签了长期合同,合约没有到期,想要撂挑子不干,就得交违约金才能退出。“违约金一扣就是俩月的份子钱,能怎么办呢?”老丁无奈地说,就像被生活逼到了墙角,以前每个月都要和他那帮老伙计们聚一次,喝点酒聊会儿天,偶尔还会带着家属一起出去玩,现在也就打打视频,云聚会了。

自救

疫情这几年,开出租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先是疫情阻挡了大量游客来京,消灭了部分来京旅客的打车需求。北京今年几轮疫情,又在一段时间内禁止了部分高危地区打车出行,行经高危地区驻车,还有弹窗停工的风险。

加上北边俄乌冲突,油价接连上涨。公司和平台给予的纾困措施有限,出租车司机们只能努力寻求自救。

这是一群被生活逼到了墙角的人,在不断被挤压的逼仄的生存空间里,找寻那一点点缝隙。

停工在家时,吴用会刷短视频。在网上,他总能“偶遇”本地同行的发言。“憋了两个多月了,什么时候才能复工?”“房贷快还不上了,再不开工要喝西北风了。”

吴用经历过2003年非典,那时候,平时堵得水泄不通的北京城,路上的车少得可怜,航站楼、火车站、地铁口,到处都空荡荡的。他心里知道,这回疫情来势汹汹,八成和那时一样,拉不到什么活儿了, “真没几个人打车,每天光油钱都不够的,开不开工没什么区别。”

开源太难,只能想办法节流。

车身重了更费油,这是吴用开了大半辈子车的经验。他的策略是,加油不加满,后备箱都清空,连备胎也不装,以此减轻车身重量。遇到下坡或者眼瞅着前方一百米左右的红灯,他能不踩油门就不踩油门,靠滑行。不止一个客人在他停了油门往红灯滑时,也与他说,师傅您可真会开车。吴用也只是一笑而过:“没办法,这不是为了省油嘛。”经过几次尝试,这样一天平均能省4,5块钱。

有段日子,打车平台推出新的机制,根据司机的评分来优先派单。这也就意味着,出租车司机除了好好开车外,还得像网约车专车司机一样,多上一嘴求人的事,让乘客结完单后给好评。 吴用原本很不好意思为自己的事情开口求人,后来订单实在太少,迫不得已硬着头皮也得跟人说一句“麻烦您给个五星好评”。

54岁的“的哥”宋德光,从2020年下半年就明显感觉日子不好过。

宋德光的妻子前几年患病走了,女儿和女婿都住家里。女儿生了一对龙凤胎,亲家母从外地过来照顾孩子,家里住不下了,宋德光把房子租了出去,重新租了一套宽敞的三居室安置全家人。这样一来,除了日常开销,宋德光又多了一笔房租钱。

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家人劝他别出去跑了,他还是坚持每天在外面转悠三四个小时,“这车不能空着啊”。每次交接班完回家,宋德光进门前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鞋子都脱下来喷一遍酒精消毒,再迅速放进洗衣机里单独洗。

往年的北京,大年初五之后是返京高峰,火车站附近的人特别多,热闹得像赶庙会似的。今年的“破五”后,宋德光照例在北京南站等着,等了约莫一个半小时,上来一个年轻小伙子,去右安门的。一路上冷冷清清,平时得开半小时的路,他花了十几分钟就到了。这一单的流水是28块钱。随后,他又沿着二环在市区绕了一圈,油烧了不少,一单都没接到。

开了20年出租的宋德光意识到,这份工作越来越难挣钱了。这几年有车的家庭多了,打车需求日益缩减,“现在你有辆车就能注册个号去拉活,剩下的生意都让网约车抢了”。

出租车司机这个工作,和普通上班族的雇佣关系不同,每个月,宋德光这摊生计都需要向公司缴纳租用车的“份子钱”,加上缴纳五险一金的钱,宋德光每个月要给公司缴5500元,再扣除油钱,剩下的才是真正的收入。

在车里坐着,风吹不着雨也淋不着,却是一份苦差事。出租车驾驶室的空间非常小,司机们一天有近12个小时蜷缩在这个小空间中。身体长期得不到放松,肩周炎、颈椎病、腰痛也频频找上门。

以往为了生计,宋德光心甘情愿担着这些,换取一天500元到600元的流水,刨去日均150元的油钱、180元的份子钱,每天能有两、三百元收入。可现在,他发现每天就算在路上跑17个小时,流水也只有以前的一半。

赚钱的好日子过去了,责任却还留在肩头。宋德光的外孙外孙女尚年幼,正是花钱的时候,他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充满不确定性的前景让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感到深深的不安:“你说这开店的,可能还给你减免些房租什么的,我们最苦,得倒贴。”

诉苦着,车还是得继续开。

打车软件平台不向出租车抽成,自然也不会优先派单。因为疫情,许多人的出行计划被搁置或取消,一趟火车到站,只有10个人能走进出租车。唯独医院依旧熙熙攘攘。

“商场关了,学校停课,出差旅游的人也少了,就医院正常开着,人多点。”宋德光说。医院风险密集,偏偏单子最多,宋德光决定铤而走险。他买了酒精和消毒液放在车里,每次接到一单,他都会问一句,您需不需要喷酒精消毒,我车里有,甭客气。一是方便乘客,二是自己图个踏实。“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万一呢,是吧?”

每天,宋德光都会在北京几个大医院周围趴活,阜外医院停车不收费,他最常去那里待着,边听单边排队载客。有时候遇上过节,女婿单位发几箱水果,他也放在后备箱拉出去卖,总比几个小时开个空车来回跑,每天倒贴钱强。

眼下大环境不好,小钱也要挣,挣不到就省。以前他还吃十几二十多块钱一份的盖饭,现在就啃两个大白馒头就着点腐乳。

▲ 免费停车场,司机一边休息一边听单。

有段日子,总有司机拉活成了密接,被拉去集中隔离了。宋德光还见过有同行在的哥群里抱怨,因路过某个风险地区,健康宝莫名弹窗了。顾及安全,害怕既费钱又耽误事,很多司机干脆不往敏感地方跑,但宋德光不在意:“现在就是能有一单跑一单。”有时晚上拉一个到大兴机场的活,他会在那等到后半夜,就是为了不让车空驶回来,空跑30多公里,顶不划算。

老丁觉得,顶着风险拉活也好,撤掉备胎省油也罢,太不安全了,还是要从根本上想办法。他的那辆伊兰特牌小汽车开了8年,再过两个月就报废,公司该给换车了。他决定趁此机会把车换成新能源车:“我们比谁都心急。开电车跑单,一天下来可能才20块钱电费。我们加油,费用是人家的好几倍。”

可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老丁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新能源车不用加油,自然也就没了每月1420元的燃油补贴,而且电动车普遍续航时间短,充电两小时,也就跑两百多公里,开了空调就更耗电了。

回公司参加每月例会的时候,老丁看到公司大院里停着上百辆退掉的新能源车,满满当当一眼望不到头,很多司机兜兜转转还是开回了燃油车。

逃离与坚守

疫情以来出租车行业的不易,让一些“的哥”选择了下车、转行。司机们逐渐认识到,健康很重要,吃饭更很重要,愿意干出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宋德光身边的老伙计,有的转行做了烧烤,有的跟人合伙开洗车店。有个老哥原本和儿子一块儿开,一人开白天,一人开晚上。但今年开春后,老哥的儿子就不做了。“估计是觉得赚的少油费还高,不愿干了。”宋德光说。

宋德光也决定改行。他习惯了这职业,天天往外跑,家里待久了就浑身不自在,为了应对形形色色的客人,本来内向的性格也变得圆滑,真要改行,多少有点不舍。

交车那天,他特意洗了车,把工作服洗干净熨平整再穿上,车开进了公司院子里,停车、关门、交钥匙,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可转念一想,“无非是个讨生活的营生”。眼下,无奈代替了不舍,赚钱才是当务之急。

宋德光自认教育程度不高,没积蓄拿出来做买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看家本领。忙碌了大半生,他只会开车,也只能围绕着开车这个技能找工作。问了几个招司机的用人单位,对方都嫌弃他年龄大,干不了重活累活。亲家母有次无意中说了一句“要不去当个保安吧”,宋德光难受了许久,拉不下这个脸。

今年5月,女婿托了点关系,让宋德光去了一家生鲜公司当货车司机,朝五晚七,需要帮着装货,遇上其他工作人员被隔离,工作时间还要增加。干了一个来月,他没有一天是干着衣服回家的,“都是汗”,但扣除社保,到手工资还能有七千多块钱。宋德光感觉辛苦程度差不多,“以前开出租,30度高温在外面跑,没乘客的时候也不开空调,也一样被高温烤。”他不觉得后悔,别人改行是为了站得更高,他只是为了生活,“趁我还干得动,能赚点是点”。

家在北京密云的“的哥”张志承最终也选择了改行。早些年,他在棉纺厂烧锅炉,下岗后工作不好找,又着急社保的着落,找到开出租车的活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他做这行十几年,从青涩到老练,一辆出租车上承载了他事业上的甜蜜和酸苦。

刚开始拉活那年,他没经验总是跑错路,也常收到假钱。最多的一次,一晚上收了600的假币,不仅零钱都找没了,还倒贴出去好几百。到现在,他还念念不忘一次载了一个黑人,打表16块钱,对方扔下一张10块钱纸币就跑了。

那时候朋友们给张志承支招:在密云开出租赚不到钱,应该去北京市区,那里人素质高一点,打车的人也多。张志承开的是单班车,车需要放在安全的地方,太偏僻的地方他不敢住,咬了咬牙,他在城区租了一个10平米的小房子。房子没窗户,还潮湿,虫子满屋爬,他起了一身的疙瘩。

后来打车软件兴起,张志承的手机老旧,又舍不得换新的,手速远不够抢单,只能没日没夜地跑,多休息一会儿都觉得是罪过。

年复一年,油钱永远在涨,网约车年年在增加,他到底也没等来自己的春天。干了八九年,张志承失去了跑出租的热情。

“我每天张开两眼就欠着钱,一个月到手也就三四千,连糊口都成问题,要是只赚这点儿钱,我干嘛还来市里啊?”年岁到了,身体也开始发出健康预警。他看手机时越拿越远,腰椎出了问题,双腿也因为常年久坐出现了麻木。终于,他退出了出租车行列,在密云本地做了环卫工人。

工作听起来似乎不那么体面,但他干得省心,每天只需去垃圾站点装筒,然后清运垃圾去填埋厂,收入比干出租时少了一点,可其他费用都没了,正常吃饭上班,精神不再整天绷着,生活也逐渐规律。

虽然出租车不景气,老丁多了些理智和谨慎,也不想冒然转行,想再坚持几年。“现在的工作都差不多,各有各的辛酸和不易。”

偶尔地,中午他会和几个车友找个阴凉地待会儿,互相交流经验,聊聊哪个路口又多了电子眼了,哪个地点停车要收费了,尽可能避免违章和罚钱。

吴用早已过了退休的年纪,仍继续开着出租,“我和岳母他们住一起,孩子上大学,这不疫情嘛,他就基本没怎么开学”。狭小的屋子内,容纳着三代人的生活起居,不免产生矛盾,开出租既能补贴家用,也能减少生活摩擦。

上世纪90年代,会开车是门吃香的技术,吴用从公交公司离职后有很多选择,也短暂下海经过商,而今他觉得,自己已是花甲之年,再也不可能像年轻时一样,敢做一些疯狂的梦。他也没办法像网约车一样“随缘”,有活就跑跑,没活就不出车。

“希望疫情早点结束,这样日子还能有个奔头。”这是吴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在这帮干了半辈子出租车的老大哥们眼里,每天开着的那辆车和手机里的派单软件,是生活维系下去的唯一希望。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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