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35岁不升职,下半辈子就指望父母的养老金了

35岁不升职,下半辈子就指望父母的养老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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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大学寝室哥们伍强说他表弟伍盛来省城,约我一起吃个饭。我掰开指头一算,我和伍盛已有15年未见了。

“他还玩魔兽吗?吃完饭可以去网吧切磋一下。”我说。

伍强没接这个茬,心事重重地说:“你帮我劝劝伍盛,这小子正闹辞职呢。最近搞得家里天翻地覆,他爸妈、媳妇、各路亲戚谁也劝不住。”

我虽有些惊讶,但仍忍不住发笑,揶揄伍强说:“去年你跳槽时不是告诉我怕听到反对意见,现在怎么反而劝起人家来了?”

“我好歹是谈好了下家才走的,这小子虎超超地要裸辞。”

“好好的银行机关不做,到底想干啥啊?”

“说是要创业,开饭店。”伍强没好气地回应道。

我沉吟了一下,这事听起来确实有点不靠谱,作为好哥们,是得劝劝。

第一次和伍盛喝酒还是15年前我上大学时。2004年,伍盛考取省内一所重点大学,去报到时经转省城,特意跑到我们这里来要请表哥全寝的兄弟们吃饭,相约在校门口碰面。

伍盛中等身高,身材略胖,四方大脸,穿着耐克运动服,脚蹬一双炫目的乔丹18代篮球鞋。他领大伙直奔校门口档次最高的饭店,在包房里坐定后,要了五六箱啤酒,一瓶瓶起掉瓶盖码在桌上,吆喝着让每个人“手把瓶”。

看得出伍盛和他表哥一样,属于家里比较富裕的那种大学生。与伍强憨厚实诚的性格截然相反,伍盛是自来熟,跟我们这群大哥哥们一点不见外,一对眼珠子骨碌乱转,透着一股机灵劲。

作为准大学生,伍盛在酒桌上志得意满,意气风发,言辞间对大学生活充满憧憬。那个年纪的大男孩三言五语就成了朋友,伍盛一连喝吐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自己却若无其事。他也痴迷当时流行的《魔兽争霸》,争论起哪个英雄厉害,谈锋甚健。酒局散场时已临近寝室熄灯时间,由于争论未分高下,伍盛不肯罢休,非要拉着伍强和我去网吧“包宿对决”。那是我第一次在微醺状态下玩游戏,麻木的手指按下键盘,感觉不到反馈,一场战斗下来操作变形,无法掌控局势,是从未有过的奇怪体验。后来连谁赢谁输都忘记了,当然也没得出哪个英雄厉害的结论。

那天一别,我和伍盛再未见面,偶尔会相约线上玩魔兽,伍盛争强好胜,输得多了不肯罢休,非要玩到他赢为止。本科学历在当时就业还挺吃香,再加上富裕的家庭做后盾,伍盛的未来应该不是问题。

一晃几年过去,正如我所料,伍盛大学毕业后进入家乡所在市的一家国有银行工作。很快就买房买车,后来又娶妻生子,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2

我和伍强赶到饭店时,伍盛已经在包厢里等候多时了。

15年弹指一挥间,伍盛起码胖了两圈,岁月在他脸上留下重重的痕迹,笑起来眼角出现细微的鱼尾纹,需要仔细端详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若非伍强在场,在街上遇见我都认不他出来。

“我这是‘过劳肥’。”伍盛还是那么热情,“我哥不能喝(酒),让他开车,我把车扔这,咱哥俩喝点!”

几样热菜上桌,我们连干数杯。3个人到中年在国有银行都没混出名堂的家伙扎堆,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在银行上班的那些糟心事上。

“你在行里负责哪摊儿啊?”我问。

“科技,我离了柜(员岗),就在科技,干他妈10年了。”伍盛苦笑着说。

我几乎秒懂他要辞职的原因了——国有银行都差不多,基层行的科技岗听起来高大上,其实是坐冷板凳的。由于既不是业务口,也不是营销口,我当大秘那会儿做全行电话本,连那些岗位名称都吃不准,只好仿照市行科技部写成什么“信息管理”、“运营维护”。

在支行层级,科技岗归运营财务部管,部门中层是一正一副两个科长,就算腾出空缺,副职一般也是由懂业务的网点会计主管接任。伍盛想升职,一个选择是去分理处当会计主管,但整天蹲机房,长时间不接触业务,根本无法胜任;还有一招就是去网点当大堂经理,可这个岗位从不接触客户、没有资源,网点一把手不乐意要。

钱少事多,升职渺茫,想跑是人之常情。我们行科技岗10年换了9个人,2人直接跳槽,4人先是借调到省行,编制还留在支行,开支行的工资,在省行混几年解决不了编制问题,最终还是跳槽了。

最后,连省行一把手都感叹:“咱行的科技处就人家民营银行的人才培训中心啊!”

可能是在家里遭到太多的反对,见到辞去银行主任职务的我和已经跳槽的表哥,伍盛似逢知音,倒起肚子里积攒多年的苦水来。

伍盛刚进银行时,有前辈提点他说:“年轻人要尽快进步,逢年过节看看领导,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为的是表达对领导的尊重。”伍盛马上照办,每年两节(中秋、春节)从没“落过”。伍盛的“尊重”很快起了作用,他只做了不到两年柜员,就被调到运营部的科技岗。能跳出柜员的坑去坐机关是幸事一件,他也就没多想。当时支行负责科技条线的有4个人,工作非常轻松,大量的闲暇时间,伍盛就在机房里玩游戏。

然而舒服日子只过了一年,上级行下令要求缩减机关编制,科技岗一下就只剩下他一人,负责本部大楼和7家分理处的活儿,工作日渐繁重,工资却不涨。省、市行科技部还有些新系统上线测试这种“高端活儿”,到了支行层面,科技岗就是个“网管”,重做系统、收回旧电脑、转发上级通知,既没有权利,也不创造利润,所以绩效系数很低,差不多就是到手3000多块的死工资。

伍盛叹气道:“这些年营销任务一年比一年重,行长追业绩都追不过来,谁还管你接了几根网线、报修多少电脑?我是学计算机的,毕业后就没敲过一行代码,天天就是钻到桌子底下接网线。”

3

伍盛所在的机房防盗门整天紧闭着,10多台电脑和各种设备嗡嗡响,屋里到处都是辐射和电路板发热的味道。远离业务与客户,只和网线,键盘打交道,伍盛自感前途渺茫,再这么干下去,人就废了。和他一起进银行的大学生很多都被提拔了,自己30多岁的人了,还是个普通员工,他开始着急起来,运作升职迫在眉睫。

第一次机会早在几年前就出现了——行里出了2个中层副职的空缺。伍盛去一把手王行长办公室,表达了一番追求进步的愿望,王行长笑容满面,对他积极进步的想法表示了认可。可一番竞聘下来,他却榜上无名。

伍盛总结失败的原因,是自认为和领导关系不错,可以“后表示”,但领导认为他“表示”没到位,心不诚。但又有人跟他说,不提拔他,是领导找不到接替科技岗的人选,年轻人都在人员紧缺的柜员岗,总不能让机关那些带老花镜看电脑的叔婶们去替他这个学计算机的大学生吧?

2年后机会再来时,伍盛学乖了,他跟上次一样,对王行长讲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然后扔下“心意”就跑,在领导追上来之前逃出办公室,恰到好处地把门轻轻带上。没想到还没过1个小时,“心意”就被如数存进他的工资卡。之后一番竞聘流程走下来,他自然又是榜上无名。

伍盛他爸分析,这事有两种可能:一是早有人排在儿子前面,二是与过年过节轻描淡写的“表达”不同,没有接洽的人做保,领导不敢托底,“大数儿”也就不敢收。

但老爷子在金融系统中没有能“接洽”的关系,剜门盗洞才找到一家兄弟支行行长帮忙说情。中间人反馈回来的信息十分乐观。等第三次中层干部出缺时,武盛又去找王行长,见到他拿出信封,王行长嘴上说“可不能整这一套啊”,身子却没有动。

伍盛这辈子就没那么怕过收到进账短信,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两三天,没什么动静,知道“心意”已被笑纳,一时间被巨大欣慰感包裹——看来这事儿基本差不离了,只等人事组织竞聘,甚至在机房就开始写起竞聘讲演稿来。

时间过了快一个月,竞聘也没组织起来。有一天伍盛看见王行长领着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在办公楼里转悠,知道是上级行来检查的领导,还特意避开了——万万没想到,那就是王行长在向新行长介绍各部室中层干部。市行一纸调令,当天下午王行长就去其他支行上任了。

几天后,王行长破天荒主动给伍盛打电话说,已经和新行长详细介绍他的情况了,好好表现,不会错的,只字没提退钱的事,言下之意是“礼”没有白送,新行长会“接力”提拔他。

伍盛恨得牙痒痒,但敢怒不敢言,还得连声称谢。

“是不是‘顶’得不够啊?”我插话问他道。

“一次性拿了这些……”伍盛伸出几根手指头。

“也不少啊。”我顿时费解了。

伍盛打听到的情况是,这次参加竞聘的人按“分量轻重”在王行长那儿有个排序——大领导打过招呼的人排在前面,像他这样只托了王行长的就排在后面。其间有黑马杀出,托大官帮递了话,就插了队,把他给挤掉了。而王行长家里在当地做煤炭生意,那阵子很缺钱,所以也没退还他的“表示”。

伍盛升职不成,倒搭了一笔,心中郁闷,更让他难受的是工作愈发繁重了——银行推进无纸化办公,各种系统上线,老员工不会用系统,一天喊他“指导”一百次。银行数字化转型加快,大厅里的客户越来越少,线上的活儿越来越多。视频会议一个接一个,伍盛要不停地调试,经常一天开两三次会,搞得他手忙脚乱。

部门经理换成了一个“90后”,他支使不动老员工,伍盛就倒了霉了,各种活都安他身上。下面分理处回收旧电脑,还得自己开车去搬,就连其他员工的考试也让他代答。

晋升时嫌你老,干活时说你少,伍盛难忍这口窝囊气,一来二去,和顶头上司闹得很不愉快。不知道是不是经理在老大那打了小报告,新行长也看他不顺眼了,别说是升职了,就是想换个岗位恐怕都没法实现了。眼瞅着奔四的年纪,连个副股级都没混上,伍盛才有了辞职创业的想法:“总不能接一辈子网线吧?开饭店可能会更辛苦,但好歹是为自己干,心理平衡些。”

听伍盛这样一说,他的“魔障”就不难理解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在国有银行奋斗十几年,争取过,挣扎过,在失望中惊觉人生没有九万里了,仅余三万里残阳路,理想丧失后,想竭力逃避工作带来的不适。

我劝伍盛想开点,国有银行藏龙卧虎,越是经济不发达的城市提职就越“奇妙”。在我们银行像他这样3次运作升职都失败是常见的事。一届行长干5年,只要一两任领导不待见,一个本科生这辈子就没戏了。

我心里清楚伍盛属于在机关待废了的那种人,他和一把手关系不好,难有出头之日。这事没什么技巧,只能烧高香,祈祷下任领导能看自己顺眼点。但悲催的是,他已到35周岁的红线,按照上级行用人要求,竞聘正副科长、省市行内部招聘、甚至跳槽到民营银行,皆要求“35周岁以下”,所以造成了“34岁还在拼搏奋斗,几个月后一到35岁就马上躺平”的怪圈。更何况,伍盛所在支行的中层副职才是副股级,无论怎么努力,“硬杠”卡在那,纵有千般能耐,也只能徒呼奈何。在延迟退休的背景下,依伍盛的性格,未来30年的原地踏步,实在难以接受。

我们仨都是人到中年发展受阻,加速了上进心的消散。我深表同情地举起酒杯和伍盛碰了一下,安慰他说,当上中层也没啥意思,这几年银行卷得多厉害,奖励很难得到,处罚却又重又狠。理财都得每天拿几万元玩几百次申购撤单的把戏,虚构交易量,避免被罚款。保险之类的指标更是实行“连坐”制,一家网点没完成,辖属所有网点都扣绩效,为避免千夫所指,只能自掏腰包买单。原来业务督导会是按季开,慢慢变成按月、周、日开,现在发展到3小时一通报,半夜微信群里也响个不停,不胜其烦调成免打扰,领导发通知几分钟不回就被疯狂@。

“升职不成是塞翁失马,但不管怎么说,裸辞不是明智之举,真不想在银行干了,也得先找好下家。”我说。

“我这次就是来考察饭店的,打算开一家主外卖、轻堂食的饭店。”伍盛说,“趁着现在因为有疫情租金低时出手,等疫情结束涨上去,开店成本更高了……”

“想做生意那还不好办?先请病假,能休多久就多久,等饭店赚了大钱,再辞职也不迟。咱们年龄都大了,再找个稳定的工作很难。带着救生圈下海嘛,万一创业失败还有爬回岸上的退路。”我苦口婆心地劝道。

伍盛闻言沉默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嗐,忘了……”说完,摸出一板二甲双胍,抠下来一粒扔进嘴里。“我是职位不高,工资不高,就是血糖高,要不是咱哥俩见,一般不喝酒……”

4

我们的那次劝没有起到作用,伍盛最后还是辞职了。超出我们预想的是,疫情没有像当年的“非典”那样忽然消失,伍盛的饭店迟迟没有开起来,真的成了不折不扣的裸辞。伍盛媳妇没有工作,这就意味着家庭断了收入,还要养个孩子。我不由得替他忧心,本来好好的小日子,可怎么过啊?国有银行出来就回不去,没有后悔药,我怎么也想不通,伍盛当年那么机灵一个人,经过这么多年工作的历练,怎么会做出这么冲动且不负责任的事情。

2021年秋,伍盛来省城办事,又张罗了一个饭局。

见面后,我发现他精神状态不错,完全看不出中年失业应有的颓唐。

“说辞就辞,行啊哥们。”我拍着他凸起的肚皮说。

“我是一辞解千愁啊。”伍盛笑着承认因冲动辞职,“我当时就一个念头,逃离这份工作。”

“我在一家商业银行的朋友能搞到低息贷款,有本科学历和营业执照就行,20万元,利息2%。”我开门见山,自以为是地奉上“大礼”。

伍盛的回答再一次让我大跌眼镜:“我啥也不整了,当‘家庭主男’!”

伍盛说他去辞职时心里爽得很,平日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他的大行长极力挽留——全行本就没几个大学生,本科学历员工辞职要上报省行,显然不是什么光彩事。当他办妥辞职手续走出银行大门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往后的日子手机都沉默很多。他被突如其来的自由的舒适感包裹了1个月后,才泛起无所事事的空虚。

伍盛来到省城,白天考察铺面,晚上就住在同学的公司里,让他倍感震撼的是,省城商业的萧条,和他所在的六线城市也差不了多少——市区黄金地段曾经的购物天堂空空荡荡,沿街随处可见上锁的大门上贴着“旺铺招租”。做生意的风险远超他的预想,之前决心大展拳脚的伍盛有些担心甚至动摇起来。

经过半个月的考察,伍盛还是找到两处中意的目标,一家是大学城里的咖啡店,另一家是紧邻一所名牌大学的“江鱼馆”,带租金盘下,都需要近30万。两位老板都声称经营得不错,说原来转让都得40万以上,考虑到疫情因素才降价的,等疫情结束肯定还会大涨。伍盛手头启动资金不足,还得向父母要钱,可他刚因裸辞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一时间没好意思开口要钱。

就在这当口,伍盛父亲的脑血栓复发,他不得不赶到医院陪护。有天他外出买东西回来,正好听见坐在病床边的母亲对陷入昏迷的父亲说:“……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没了,儿子可要少一大笔钱呢。”

用伍盛的原话说:“我妈真是一语道破天机!”老太太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经过几天的深思,伍盛对未来规划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放弃创业想法,做“家庭主男”。

原来,伍盛的父母也算是当地闻名的“能人”。

伍盛的父亲曾是市档案局的领导,高级职称,每月有8000多的退休金。老爷子很有文采,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还获得过全市书法大赛第二名。他母亲原来在市广播电视事业局工作,每月退休金4000多,因为人脉广泛,退休后被一家保险公司返聘,带100多人的营销团队,销售业绩全市第二,年入30万左右。

我听了伍盛一说,禁不住一咧嘴:“这老太太赚得比我们行长工资都多。”

伍盛所在城市生活成本很低,仨人搓顿烧烤吃得沟满壕平才花100块。老两口的花销每个月不到2000块,伍盛媳妇把咸鸭蛋一切两半,吃了黄就顺手扔进垃圾桶,他母亲都赶紧捡出来用水龙头冲洗干净,就着饭自己吃。

伍盛掰着手指头给我们算账:“我爸妈一年能存下40万;我呢,银行上班,表面光鲜,一月到手工资3000多,‘两节’还得给领导表示一下,副的(行长)每人1000,正的2000,全员营销任务完不成再扣点,一年到头,落兜不到3万块,月均2000多。我媳妇自打怀孕后就没上班,再加上养儿子,要不是靠爹妈‘输血’,早他妈喝西北风去了!”

他的目光盯着杯中啤酒缓慢蠕动的泡沫,说:“其实我一直在‘啃老’——买房子首付是爸妈给的;结婚彩礼爸妈出的;儿子出生后,我爸妈搬过来,两家并一家,家庭支出这一块,我很久没花钱了。这个家真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赚不赚工资,其实就是‘啃’多‘啃’少的问题。”

“我爸妈能多活10年,顶我撅屁股接一辈子网线了。做饭、带孩子的活儿总要有个人做,所以最合算的,就是赚钱少的那个人干。”伍盛严肃地说。

我恍然大悟:他轻松的样子真不是伪装的,也不是为自己的选择而嘴硬,他的裸辞根本不影响家庭的生活质量,理论上足以“躺赢”。我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伍强听了,也是眉头紧皱不说话。

打定主意说干就干。伍盛把手里工作这么多年存下的10多万提出来,一次性提前还清了房贷,无债一身轻,由父母给他们小两口交社保,不定时再给些零花钱。

本来“两家并一家”后,都是伍盛他爸做饭、看孙子。这回出院后,老爷子一只手有些“挎筐”,同侧的腿也不灵活了,虽然坚持说自己还能行,但伍盛坚决不同意他做家务了。伍盛正式开启了操持家务的生涯:早饭之后,他开车送老太太去“上班”,回来后再筹备午饭,下午扶着老爷子在小区里绕圈恢复锻炼(这活儿媳妇是不方便干的),然后就是准备晚饭。

“我爸头脑清晰,还能写文章。之前我们那儿有个将军家属,请他帮写个长篇传记小说,开价5到10万。老爷子被家务拖累,一摞素材堆在桌上快一年没动笔,这回让他专心写!”伍盛一本正经地说。

中年人挑着“上有老,下有小”重担,老人养花遛鸟安度余生,是常人抱定的观念。可伍盛家的模式却是退休老人为家庭提供经济支撑,青壮年围着锅台转,这种奇怪的结构,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怪诞,却又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这种选择看似荒唐,算起经济账来又是如此合理——父母延寿1年,相当于他工作10年起。更滑稽的是,伍盛35岁就被单位褫夺了晋升的权利,而他父母65岁了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被视作“宝藏”。

“那这样一来,家庭的未来就全押宝在老人身上了……”我隐晦地提醒他说。

伍盛笑了:“我家族有长寿基因,我姥去年才去世,活到99岁,奶奶现在101岁了。我爸妈如果都活到85岁,养老金收入就是300万,我妈要在保险公司再干几年,又有100多万的收入——这就是400万,等于我110年的工资!再说,我妈这老太太,走南闯北,身体棒着呢,我糖尿病好几年了,人生无常,指不定谁先走呢!”

“大账我都算过了:我儿子读省城的私立学校,小学加初中要30万左右,这笔钱无论我辞不辞职,肯定要爷爷奶奶出的,如果成绩不好进私立高中,再花10多万够了,加上大学花费,100万顶天了。”

“人生目标从当行长变成‘家庭主男’,这个落差也太大了吧?”我笑道。

“想通就好了,就是一个放下自尊的问题,人生过半,是时候调整自己的理想了。”伍盛说,“从前一心想着当行长,现在看看当上了又能怎样?小小的股级行长,代销保险是最赚钱也是最难完成的任务,就凭我蹲机房混的那点人脉,还能卖过我妈不成?再说,我媳妇没啥文化,初中念完就不上了,咱好歹是大学本科,当年高数都是‘一把过’。往起捡一捡,高中前还是能给儿子补补课,不也相当于月入2000了?”

我无言以对——我当过二级支行代理行长,升职也就那么回事,“到点就提”虽然很爽,但赚到的绝大部分钱都用来“表示”给领导了,手头很紧。当了一把手,还要自购销售不出去的产品,吸父母养老钱的力道会更狠。

5

像大学时争论魔兽的英雄孰强孰弱一样,伍盛这次辩得我和他表哥没了脾气。如果他真能把二老伺候到耄耋、期颐之年,不但享受“大孝”的称颂,还能增加数百万的财富,换位思考,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银行上班赚得虽少,却是老人眼里的正经工作,儿子围着锅台转,爸妈看着不上火吗?”我憋了好久,才又找到了一个槽点。

伍盛说,他辞职前父母竭力反对,好像没了工作就是世界末日了。可等到他真辞了职,二老又反过来安慰他说:“只要老爹老妈有一口气在,有一口吃的,分你一半。”不过,他发现的另一个残酷的现实是:人的爱总量似乎是恒定,抱了孙子后,老头老太太已经将大部分希望转移到隔辈人的身上了:“说句不好听的,别说是没前途了,就算是我死了,只要有孙子在,老两口也不会失去生存的动力和生活的希望。”

“那你媳妇不是也没上班吗?两口子都在家里干家务,是不是有点资源浪费了?”

伍盛忍不住笑了:“她马上就有事干了。”转而对伍强说:“她也准备干直播,有空让她去咱侄女那边取取经,不成功,最多赔点时间成本。”

我知道伍强的侄女原本在一家水暖建材商店做销售,月入3500元。2020年初受疫情影响“被辞职”后,只好在网上找到一份直播带货的工作,竟因祸得福,第一年就赚了80万。后来转型“颜值主播”,2021年光补税就补了6万多,可见收入也不差。

伍盛的媳妇原来是商场买服装的售货员,以前生意兴隆时一个月能赚2、3万,这两年经营形势急转直下,连老板都做不下去了,她就回家看孩子了。她比伍盛小10多岁,其实和伍强侄女一般大,只不过17、8岁跟伍盛处对象,过法定年龄没几天就结了婚。伍盛当初追她,就是因为她年轻漂亮。

“她如果做‘颜值主播’,还可以在家里,要是做直播带货,就得去公司上班,还得我当司机,这不又多了一个活儿。”伍盛说,“所以不管怎么说,我是家里最适合做家务、做后勤的人……”

伍盛为家庭绘就的新蓝图画风奇异,送走他后,我不停地摇头说:“凡尔赛,高级凡尔赛。”

伍强也连连说:“我只知道他家条件好,真不知道老叔老婶收入这么高。”

“也不怪盛哥(习惯称呼)有底气,他还没说老两口攒的家底儿呢,估计每年的利息比咱俩的收入加起来还多!就是这‘家庭主男’当久了,会不会影响家庭地位啊,尤其是她媳妇娘家那边?”我说出了最后一个疑问。

“不会。”伍强迟疑了一下说,“他媳妇家是普通农村家庭,没啥钱,亲家这边的收入对他家来说可是天文数字……”

“是啊,我父母工作一辈子,退休金才每人3000。”我叹气道。

“不错了,我爸是农民,每月只有100块的农村社保,好在他以前包地赚了钱,现在还握着30多万和2处房子,算有个保障。”伍强说。

“看来咱俩还没有当‘家庭主男’的资格哩。”我由衷地感慨道。

往后的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似乎都在证明伍盛的选择是对的:本市疫情起起伏伏,大学一大半时间都在封校,伍强的高中同学投资80万开的面馆赔得底儿掉;有一位离职的同事2019年末兑下一家店铺,正赶上疫情爆发,一天没开业就倒闭了;他小叔子在本地开的一家鸭货店勉强维持,一年到头一算账,老板赚得还没有服务员多——如果伍盛当初兑下任何一家店铺,恐怕都得赔惨了。于是伍强在家族群里,开始公开支持表弟的选择。

去年2月,一个老同学想开一家棋牌室,向我借钱,不巧的是为“完成任务”,我的钱都买了本行销售的基金,封闭期1年。等新年聚会时再提起这事,老同学对我千恩万谢:“去年本市棋牌室一年关门6次,你要是借钱给我把买卖支起来,肯定赔毁了!”

今年1月份,一位做装修石材的朋友找我办贷款,我才知道他2年间赔掉了之前10年赚的钱,还搭上了父母在厦门2套房,这回是要抵押在本市最后一套房了。如今在我们银行新建的“企业户”里,老人当法人的比例升高,为子女扛风险的目的不言而喻。不寒而栗的我,也开始觉得伍盛的选择是聪明的。

但守成并非易事,人性有很“贱”的一面,忙时想偷懒,闲久了又耐不住寂寞要干点啥,最终还是被卷到各种“收割机”里去。坐吃山空总要比瞎折腾要撑得久一点的,只要伍盛能好好打理父母的财富,比我们这些埋头苦干的人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后记

伍盛的父母最终还是接受了这种“错位搭配”,将大部分资产交给儿子打理。伍盛在银行干了这么些年,也不是白给的,他把资金装入不同的篮子,在除原工作银行外的其他几家银行做了大额存单、银行理财、基金定投,甚至实物黄金,还在表哥伍强就职的财富公司买了100万元的信托。

今年2月,一次聚餐时,伍强告诉我,前阵子伍盛在老家开了家广告公司试水,6个月忙乎下来,毛收入总计300块钱。经历这次轻创业的挫折后,伍盛更坚定当“家庭主男”的想法,空闲时间就是刷视频、打游戏。

“他玩什么游戏啊?”我还是不放心地问。

“《魔兽世界》《英雄联盟》之类不花钱的游戏。”伍强会意地回答道,“他应该心中有数——‘苟住’就是胜利。”

然而,未来变幻莫测。眼看着快速增加的退休人群和低生育率,我隐隐觉得,退休金的巨大差距恐怕是要改的,遗产税恐怕是要收的,而正经历着的网络信息时代的银行,大厅已经门可罗雀,国有银行打破“铁饭碗”,恐怕也是早晚的事。

国有银行又不是没搞过末位淘汰和买断,努力工作的我会比做家庭主男的伍盛有更好的结局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来源:人间theLivings 微信号: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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