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发狠话的背后,都是无可奈何

贾探春曾在薛宝钗来辞行——理由是让薛姨妈养病——时说:

“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

尤氏还傻笑:“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

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然而也是探春,在穷亲戚板儿来时,看板儿要佛手吃,探春亲手拣了一个与他说:“顽罢,吃不得的。”

板儿这佛手之后和巧姐的柚子交换,定了姻缘。王熙凤后来一直赞美的探春——“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他不错”——恰是她自己女儿的媒人,真也奇妙。

但也可见,探春并不撵亲戚走?

《红楼梦》里说话就是如此,不能直勾勾听字面意思。大家讲究谦抑,讲道理,占据道德优势,之后才能顺畅。比如贾政要打宝玉,先自己大叫要剃发做和尚去,把家私交出去;太君要救宝玉,也是嚷嚷先打死了我就干净了!

贾探春偏是个有棱角的,傲上而不忍下;但礼数拘着,所以她只朝自己亲近的人说反话发火,以表真心。

此前,王熙凤身体差了,探春+宝钗+平儿搭档办事。探春那不争气的亲妈赵姨娘要为兄弟之死蹭点钱,撒泼打滚;王熙凤让平儿来打圆场,探春偏不让;平儿看了,“越发会意”,于是配合,低声下气陪着笑,跟探春唱双簧。探春咄咄逼人,平儿陪笑不已,还回头替探春训人:

“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

大家都吓住了:呀,王熙凤和平儿都得让着探春!咱们赶紧配合吧……

回去了平儿一说原委,王熙凤连叫三个好,“好个三姑娘!”

王熙凤赞美探春,“心里嘴上都来得。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

而且,“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

于是王熙凤叮嘱平儿:探春现在要立威,一定会拿自己说事;倘若探春要弄自己,要平儿越恭敬越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王熙凤与探春这份隔空欣赏,这份“探春假装凶我,我一路退让”的配合,后来搜检大观园的配合里,尤其精彩。

探春明白王熙凤实在并不想搜,只是被王善保家的推着,所以探春对王熙凤便一脸凶巴巴,王熙凤一路表演退让。到最后探春气哭了,凤姐不说话了,就看着众媳妇们:都把小姐逼哭了,你们看吧?

跟来的媳妇们尴尬了,说走吧。王善保家的看不清场面,以为探春认真单恼凤姐,还虎口拔牙,过去笑嘻嘻掀探春的衣服;被探春抓住机会,立时打了王善保家的一个巴掌;拉着凤姐,主动要求凤姐搜自己。凤姐和平儿连忙劝着,回头骂了几句王善保家的。把王善保家的骂出门了,在窗外还道委屈,探春的丫鬟侍书跟着反唇相讥了。

终于凤姐笑了笑:

“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说是夸侍书,其实夸探春。她也知道,探春那一巴掌,侍书那一句骂,是在替自己出气。探春凶谁,往往是真把那人当自己人了。

所以,薛宝钗要走,探春气得说反话:走了别回来了,反正这破地方容不下人,亲戚都要走,不如我先撵!

——反过来,她是真喜欢薛宝钗。

探春和宝钗有一起办事的情谊,趣味也相投:又是一起看鱼舞鹤,又是一起作诗。

李纨说薛宝钗叫“蘅芜君”时,探春第一个赞好;她俩在诗社各种唱和,虽没宝玉捧黛玉那么孜孜不倦,却也是彼此通透。

之前搜检时,探春已经难过地说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她是知道大局艰难了;这时看薛宝钗被逼走,探春更不爽了,话都撂桌面上来了——你们就继续勾心斗角吧!把亲戚都撵了算!

但她的教养,终究没法巴掌直接朝长辈脸上糊;只好如之前凶王熙凤似的,这里也故意撵薛宝钗,说反话。

其实是真真舍不得,但知道大局大体,话也只能说成这样。也知道不管她撵不撵,薛宝钗终究是得走了,她俩终究是没法再一起联诗唱和,一起琢磨吃油盐炒枸杞芽了。

所以得说反话:这口气,总得想法子撒出来才是啊。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号:zhangjiawei_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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