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小时候的年菜,一辈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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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大锅下猪油烧热,下姜丝、肉丝爆香,氽水,水开后放入红、白萝卜丝,平肚(炸猪皮)、芹菜段、白菜段、油豆腐丝、猪肝片、肉丸子、红薯粉条,加盐调味,熬煮一小会儿,待薯粉变软,尚有些韧劲时捞出,洒上葱花,点几星胡椒,便是小城年夜饭上必备的一道菜——和菜。

这道菜,是张文幼时过年愿景中关于食物的许多个期待之一,从重要性来说,仅次于香肠、饺子和肉丸子。

和菜不难做,食材也不金贵,大人们非得过年才做,只因它太费工夫。偶尔下馆子,只要看到菜单上有这道菜,张文总忍不住要点,吃上一口,抱怨菜味不正之余,总要想起孩提时,在东乡老屋度过的许多个年节。
那些年节是张文印象里许多食物的源头,有着记忆里的幽香和童真的过往。

下老坝是一条汩汩的流水,发源自大围山麓,迤逦而下,汇入大溪河。老屋就在坝边头。
冬日有太阳的下午,一个老妇人裹紧棉袄,坐一把竹靠椅在自家门口晒太阳,膝上盖件破衣服,脚下放一个火屉凳。全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形,一张细长的脸上满是皱纹,怀里抱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呼噜噜地抽个不停,眼睛眯缝着,似在看着下老坝的流水,又似看向更远处。

看到张文一家,妇人放下烟壶,笑眯眯地打招呼,露出一口稀松的黄牙。

“小张啊,回来过年咯。”这是跟张文父亲说的。

“你啷家过年好啊。”张文父亲笑着应答,“等下来给您拜年。”

“受当不起噢。”老人笑着,拘谨地打着拱手。

老人夫家姓李,村上人都叫她李家婆婆,是个五保户,与张文奶奶家是隔壁邻居。再靠西边,住着一对老夫妇,是张文未出五服的太叔公、太叔婆。

1989年的年节前,张文随父母回乡。一家人提着大包小包,坐上总不准时的绿皮小火车向东。火车摇摇摆摆地龟速前行,张文总被摇到晕。停站时的急刹更让他受不了,胃中翻滚,过了小半程就想吐。母亲总会准备梅子与风油精给他缓解,父亲倒在一旁揶揄:“坐火车都会晕噢,真是新鲜。”母亲瞥了他一眼,他便收了声。

下了火车,还需走上好几里的田间路,才能到张家冲、远远地看见自家老屋了,真到老屋,尚且需过一座建在下老坝上的木桥,再过一条小溪。

有太阳的日子,李家婆婆就坐在家门口,见到人便会欠起身,站一站,又坐下。人从眼前过,往来匆匆,讲礼貌的会问声好,仅此而已。她会笑着回应,弯一弯腰,语气里半是讨好、半是卑微。

已是黄昏时分,风有些大了,夕阳的红晖洒在归家人的后背上,眼前的老屋屋顶的烟囱升腾着炊烟,张文大喊着奶奶,屋里由远及近一迭声的应答,“吱呀”一声,堂屋的门就拉开了。

张文奶奶、李家婆婆和张文的太叔公太叔婆三户住家是一栋大屋,东西相连,本是宗族祠堂,有百年历史,高屋大梁,依山傍水,大气雄壮。听说早年间是有专人打理的,族人年年祭祀,破四旧被铲了门楣、撤了牌位,才分作住宅。分到宅子的3家都是破落户——太叔公两老无后,李家婆婆是孤老,而张文家自爷爷的爷爷起,便一脉子息不厚,数代单传。

爷爷曾经开玩笑地跟张文说起过:“那一年自家土砖屋塌了,想起屋冇得帮手,又出钱不起,队上照顾,就住到祠堂来了。”

“爸爸呢?”张文问,“他可以帮手啊。”

“那时候,他才两三岁啊。”爷爷哈哈大笑,“条凳倒了都扶不起。”

张文幼时的印象里,父亲厨艺了得,却只在年夜饭上显身手。
那年腊月二十九,家里腊肉早早熏好了,伏鸡、伏鸭、伏鱼都做好了,奶奶还炸好了玉兰片,炒好了花生蚕豆。张文对那一年过年的印象之所以那么深,是因为奶奶娘家兄弟送来了一袋糯米,奶奶将它蒸熟晒干,吃过晚饭,父亲便做了一道新鲜零食——冻米糖。

柴火灶前,张文揽了添柴的活。天寒地冻时,守着一灶火,不时地往里添柴,看着腥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眼里慢慢起了像是盯着太阳看久了一般的光斑,对张文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父亲则将糯米倾入锅中翻炒,炒至起膨,散出满室米香,洒入熟芝麻,再倒入熬好的糖汁,搅匀捞起,倒进模具(四根方木小板契成的一个方型),再用一根略短于模具框的、方方的木棍反复按压。父亲的额头沁出了汗,热与力之下,食材的本味徐徐溢出,空气中都带着香甜,仿佛连眼前灶间的火光也是香甜色的,似烤化了的山楂果,令张文口水满溢。

待米糖稍稍冷却,父亲撤去模具,先用竖刀切成厚条,再横刀细片。张文绕过灶台,奔到父亲身边,拈切好的吃。冻米糖仍是软的,不受力,拈起一片耷拉着,塞到嘴里,米脆糖黏,微微的热,细嚼着,糖的甜攀着米的甜,芝麻的幽香又提振着米香。

张文正沉浸着,父亲却大声呵斥起来。

奶奶护着张文,与父亲争辩:“家里零食备少了,我孙才这么馋呢,你要舍得点。”
“你啷家给点啊?”父亲开玩笑地说。

“我不认字呐,赚不到钱啊。”奶奶当真了,嗔怒着,“你嫌我拿不出钱给你噢。”

“没钱帮帮忙也行啊,文伢出生后你也不进城帮忙带带。”父亲依旧笑嘻嘻地,“要我们请保姆,即算说句给你们寄钱停几个月,也是个意思嘛。”父亲参加工作后,每月给奶奶捎生活费,婚后也不断供,母亲管钱,两边家长都给月敬,一碗水端平。
“那不行,我这里也有人情打算啊。”奶奶声调低了,打着岔走开去。
冻米糖做得不多,但新鲜吃食,邻居家多少也会分送一些。

先送太叔公家。奶奶郑而重之地将切好的冻米糖用纸包好,系上小绳,四四方方一小包,让张文提着送过去。父亲又封了一个红包,嘱他一起送去。

“我来送吧。”奶奶不放心。

“让他去,几脚路,等下他还要在坪里放花炮的。”张文母亲轻声地回道。

冷风扑面寒,幼小的张文迈过门坎,蹦蹦跳跳地跑进黑夜里,风送来远处的水声与林涛声,老鸹在夜树上号叫,稻田里的水洼冻上了,在农舍灯光的映照中折射着银灰色的冷光,远山静默,田间的孤树秃了枝杈,萧索又落寞。

清脆的童声隔了几米远就响起了,张文大声地喊着“太叔公”。

是太叔婆开的门。“食饭冇?”太叔婆的脸上笑开了花,瞥见张文错愕的表情,客家话又转浏阳话,“吃了饭没啊?”

“你们家年年这么讲礼性。”太叔公高声说着,也迎了上来,拉着张文在屋里坐定,让他烤火,端出茶水、张罗零食,像招待大人一样招待他。二老一般清瘦,太叔公已经七十了,仍旧满面红光,两道寿眉花白浓密,眉下的小眼睛透着亮亮的光。

太叔公拉着张文问东问西,张文捡着自己明白的回答:“爸爸在家里,还在做事。他说明天来看您,还要陪您扯二胡咧。”

“小叔叔呢?”张文东张西望,小声地问。

“出去野去了,一天到晚不落屋咧。”太叔婆忿忿地说。二老过继了亲戚家的一个孩子当孙子,已经两三年了,可孩子过来时已经十来岁了,与他们不亲,性子也顽劣了些,二老管不住。

“你们吃咯,我爸爸做的。”张文看太叔婆没有打开点心包的意思,自顾着帮他们打开,拈出一片,献宝般地递给她。

太叔婆咧着嘴笑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指了指太叔公:“给他吃,我咬不动咧。”
张文在太叔公家待了许久,太叔公给他讲秦叔宝卖马,讲岳飞钩镰枪大破连环马,又讲到族上故事,说老祖宗化山公夜袭偷水贼,“化山公是武举人,一身功夫,有一天啊,他故意大白天的骑马下县城,夜里邻村黄家就召齐人马要抢我们的水源,哪晓得他半夜打回转,一根枞木棍打倒十二人,功名都革掉了”。张文听得似懂非懂,塞了一嘴的零食,连自家带来的冻米糖都没少吃。

那夜里,张文还应了太叔公的考核——太叔公让他写毛笔字,他写了几个,原想写“龙腾虎跃”,嫌笔划太多,写了个“天南海北”,笔枯墨浅力又弱,形似饱满,中多疏漏,张文又蘸着墨填上,被太叔公按住了手腕,“人怕嫌,字怕填”。太叔公一本正经地说:“架子有了,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补。写字和做人一样的。”这句话让张文觉得突兀,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临走时,太叔公拉着张文去了屋后的厨间,隔着窗户,指了指窗外的一棵柚子树:“你看它,今年终于挂果了,就是太酸,明年可能好一些,甜些就给你留两颗柚子啊。”

张文出门时,小叔叔将将进门,是个矮矮胖胖的少年,长着淡淡的胡子,流着脓鼻涕,跟谁都不打招呼,自顾在茶桌上拈了几片冻米糖,进自己房了。

翌日一早,鸡叫过几遍,奶奶才将张文叫起了床,她用肉丝开汤打底煮了面条,唤张文起来吃。
奶奶一早去买了肉,割出一小块全瘦的,细细切丝,与姜丝和着炒,洒些豆豉再氽水,纯白的面条卧在腾着热气的汤里,像一弯温泉环抱着雪山,山顶再点一勺剁辣椒,如红日初升,筷子伸进去一通搅,雪山塌了,日头散了,碗底的大鱼也漂了面——原来还卧着个荷包蛋呢。

夹一筷子,豆豉提香,姜辣提味,肉甜、蛋鲜、面筋道,一口下肚,胃就醒了,再吃两口,整个人都醒了。张文满心感慨:过年果然是什么都不一样,一碗面都不简单对付,做得这么精致好吃。

因昨晚张文回来太晚,李家婆婆的节礼是父亲一早送去的。“婆婆子在家里拉风箱(哮喘)呢,看到我来了,拍了拍胸口,嘴里默了默,就不喘了。”早餐时,父亲跟奶奶说。

“她前面那个(丈夫),说是挂使徒牌的角色,辰溪那边迁过来的,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奶奶笑着说,“她也学了些,可惜了,会的多也变不出米粮,六零年饿死了,她才改嫁给后头这个,说是个暴脾气,打她打得狠,没过几年也死了。”

“巫医啊——你也喘,怎不叫她治治?”父亲扒着面,嘟囔着问。

“怎么没找?你爸拎着腊肉上门请咧。”奶奶抚着额说,“她自己明说的,她会的只能应急,用多了不好。再说了,会这个的,能治病,也能害人啊。”

“你不要去她家玩啊。”奶奶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张文的额头。

张文不太明白,还是点了点头。
年三十中午下起雪来,坡上的小朋友下来找张文玩。他们个个比张文大,却十分看重这个一年来一次的城里小客人。他们搭上梯子给张文摘檐下的冰凌子,张文接过就舔,凉丝丝,味寡淡,却还是不敢上厨房偷白糖。

张文也拿自己带来的饼干分给大家吃,夹心的,母亲好容易托人弄了两包,伙伴们一人分一块,就没了大半。大家都不舍得大口咬,张文教他们,掰开来,先把中间的糖心舔掉,一口口舔,沁甜,一块饼干也能吃得久些。

张文又拿出烟花来放,也不敢多放,算计着,玩得久一些。白日焰火在天光下,是收敛的闪光与放纵的烟气,总叫人看不尽兴。

天光黯淡了,雪仍旧下着,第一声鞭炮响起时,孩子们一哄而散,要回家吃年夜饭了。

村里已经接上电了,晕黄的灯光下,东边厢,一张方桌围坐着五个人,桌上十个菜,腾腾冒着热气,伏鸡、伏鱼、腊肉、腊鸭、肉丸、扣肉——“一桌六蒸”,再加小炒肉、油豆腐、炒青菜,正中一碗和菜。

在张文的印象里,除了饺子得碰运气,香肠、肉丸子、和菜都是年节的标配。和菜汤汤水水的,清淡解腻,虽是杂烩,却有着自身的智慧,食材互不抢味又相互融合:肉与猪肝虽只需少量,但热油一炒,清汤一氽,所有的辅料便都会裹上肉汁、包裹肉香;细嚼起来,油豆腐丝的甜搭着芹菜的香脆;平肚Q弹、如海棉般吸满汁水,咬下,汁水在口中爆开;红白萝卜丝同样甜脆搭配,解腻;再喝一口清甜的汤,夹一筷红薯粉条吸溜进嘴里,嫩滑爽韧,叫人满足,再冷的天,也能喝出额头细细汗来。

父亲启了一瓶浏河小曲,陪爷爷喝着,爷俩都喝得斯文,父亲是量浅,爷爷也不过是虚应故事。

婆媳俩倒聊开了。

“我送了点菜给李婆婆,一海碗,什么都夹一点。”奶奶笑眯眯地给母亲夹菜,“婆婆子造孽,一个人,我一早嘱咐了,要她不要搞菜。”

“搞了没?”母亲偏头问,嘴里嚼着半只肉丸子,“没送碗饭给她?”

“她煮了面,炒了碗青菜,说要清清吉吉地过年咧。”奶奶拿筷子的手回转来,掌底揩了揩嘴,“饭煮多了也送不得,三十总没有送米出去的啊,那是送自家运程,送财咧。”说着,奶奶停了筷,嘴里仍嚼着,表情却认真了,“年三十送粮,是皇帝老爷的慈悲,没那么宽的肩,做不得那么大的功德,没那么大的福报,受不了那么大的恩惠,老班子懂的,李家婆婆也不会要的。”

“那她每天只要煮面了,一海碗菜她能吃到十五。”母亲跟奶奶开玩笑。

“是咯,正月里,菜又不会馊。”奶奶却认真了,“我伏鱼夹得多,一块能下一碗饭呢。”

张文在一旁狠扒着米饭,对奶奶的话深表认同,奶奶做的伏鱼、伏鸭不腥且鲜,极下饭,就是有些咸,特别是鱼,扒下一丁,就能配扎实一大口饭了。
夜全黑了,父亲陪着爷爷下起了象棋,每局都让爷爷先手。爷爷是臭棋篓子,回回起手当头炮,父亲抿着嘴笑,爷爷桌上摆一杯谷酒,时不时端起来咂一口,口里发出悠长的喟叹。

奶奶与母亲在灯下包节礼,鸡蛋、面条、腊肉、零食之类的,细细地用纸包上、绳扎起,贴上名,分户摆放。张文家数代单传,亲戚不多,奶奶说,有许多是过苦日子时帮过我们家的,过节时走动走动,表示我们家记着情呢。

这一晚,一家人都默许张文守岁,奶奶说,“反正十二点要被吵醒,我关柴门也要打鞭子(鞭炮)啊”。

张文就在灯下看书,手边摆着零食,时不时拈上一块。十二点前,奶奶开了堂屋门,搬出小桌,摆上供品,点燃三柱香,雪地里朝北祭拜,燃放一挂鞭炮,母亲在门里合上门,是谓“关财门”,柴通“财”,要把这一年的财都关在家里;过了十二点,奶奶重燃香火,祭品原样,重新祭拜,鞭炮再响,母亲在门里拉开门,意指转过年来,我家又烧头香了,四方钱财看清路,快来我家。

这种仪式,张文年年看,年年都看不腻。大人的世界他不懂,可在他看来,这种仪式就像自己不复习又要考一百分一般搞笑。张文腹诽:年年拜财神,临了一个月才吃两顿肉,病了还得打针才有香肠吃,大人们是不是该转换思路,找找更实惠的信仰啊?

等鞭炮声渐歇,张文随父母爬上床,夹在两个大人中间,酣甜一梦到天亮。

一天上午,张文一个人踅到老屋中央的天井旁玩。那里算是三户人家的公共区域,又是李家婆婆的后厨——绕过天井,祠堂正厅檐下,依着墙砌了一个简易灶台,就是李家婆婆平时做饭的地方。
天井的南边、祠堂大门的后头,张文发现了一个鸡窝,里头卧着一枚鸡蛋,张文似发现了宝藏般,想将鸡蛋拿去给奶奶,可拈起蛋,感觉却略轻,正踌躇,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偷我家鸡蛋呢?”

张文扭头一看,李家婆婆佝着腰,站在不远处,佯作的嗔怒,话音未落,人已经笑开了,露出满嘴黄牙:“那是假的,是个引蛋,引得鸡在这里下蛋咧。不信,你打开看看。”

张文掰开蛋,果然是空的。

“文伢,你想吃蛋不?我家里有,煎给你吃吧?”李家婆婆笑眯眯地冲张文招手。

张文摆手拒绝:“早上吃饱了咧。”

但他还去李家婆婆家里玩了一下。她家是祠堂正门后头的一个杂物房改的,里头是木板隔开的两个小间,前头作厅,后头是睡房,采光极差,拢共一扇小窗,开在卧房的侧墙。前厅无窗,屋内更阴暗,墙上一盏油灯许是没断过亮,油烟沿墙熏出一道浓浓的黑痕。油灯略微照亮了厅堂的一隅,几幅木刻的版画挂在墙上,背景多是水田、吊脚楼、芭蕉树,近景有劳作的人。

张文看新奇一般地看着。

“我家老倌子以前刻的,他喜欢这些。”李家婆婆语气里带着骄傲,油灯下,神情却有些不好意思,“不送人啊,我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你家礼性足,我这个孤老婆子也年年受你们照顾,”李家婆婆自顾地说着,“冇得办法回报,神前上香,我总会给你们家祈福咧。”她用手指了指小厅的另一面墙,墙上有个小神龛,坐着个看不清面貌的菩萨,前头一只小碗,里头尽是香茬。

“你家人都好,日子只会过得好的。”李家婆婆盯着张文,眼神认真又笃定。

许是李家婆婆常年在屋里抽烟,空气中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烟草香,待久了就有些不舒服,张文匆匆离开。
又一日午饭后,太阳正好,母亲搬了张小桌放在屋外坪里,吃着零食、看着书,督着张文做寒假作业,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个旅行包打老远走过来,走到近前,冲母亲打招呼:“过年好啊。”

母亲笑着回应,张文停了笔,好奇地盯着中年男人。

“大嫂买鞭子不?”男人放下包,拉开拉链,“满地红,喜庆,便宜卖。”

母亲探头看了看,笑着摇了摇头。

“价钱好商量的。”

“不要。”母亲拈了一大块冻米糖给他。

男人作了个揖,接过就吃,囫囵地嚼,鼓鼓囊囊塞了一嘴,费力地噎下,母亲又拈给他一块。男人吃着糖走远了,母亲才啧啧说:“细鞭子裹厚皮,当满地红卖,药不足,放起来都是蔫炮子,他是骗子咧。”

细鞭子裹厚皮,是说把小鞭炮外再包纸衣,做成大鞭炮卖。母亲在日杂鞭炮烟花公司上班,这等伎俩自然一眼看穿。

“那你还给他糖吃?”张文不满地说。

“都要过年啊。”母亲脸上满是错愕,摸了摸张文的头,“你看那吃相,只怕早饭都没吃咧。”

“不买他东西就是了嘛。”母亲讪讪地补充道,“我就给了块糖。”

“两块咧。”张文嚷嚷。

“是噢。”在张文的印象里,那年年节对应着好天气,出太阳的时节多,不过零散飘了一两场雪,却是雪人都堆不起的量。这年没有一场大雪的映衬,味道便总是淡些。

不咸不淡的年节在不咸不淡里过完了。张文一家再次坐上了西去的小火车,奶奶给张文备了一大包盐姜与干梅,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逢站必停,刚到沅溪,张文又吐了。

这便是关于1989年冬天的所有记忆了。

时光如下老坝的流水,似缓还急,一辈人成长,一辈人成熟,一辈人老去。
1996年的新年钟声敲响时,已经变了嗓、嘴边长出淡胡须的张文照例随父母回老屋过年,团圆饭上了桌,一家人围坐桌前,仍是十个菜,菜色不变,腊味、伏鱼都是奶奶的手工,正中一碗和菜,旧时做法,旧时味道。屋角摆着一台彩电,是去年新买的,电视打开了,春晚进入倒计时。

那是张文最瘦的时候,高考的压力与少年的情绪交织,累起了满腹无人倾诉的心思,最终结成一粒粒饱满的青春痘在脸上绽放。

吃过年夜饭,张文打开门,带上了他的随身听去院里散步,随身听本是母亲买来给他学英语的,他却好拿来听校园民谣、理查德与肯尼G。

地坪中静悄悄的,自家窗内的灯光斜斜地在坪里投出光亮,头顶是黯黑的天,阴沉无月。

老祠堂的住户,只剩下张文爷爷奶奶一家。

住西头的太叔公给续孙——也就是张文的小叔叔建了新屋,娶了新娘,搬到了坎上。本想享清福的老两口,却遭到了孙子孙媳的嫌弃,虽未分家,却分了灶,没两年,曾经健旺的太叔公就得急症走了,太叔婆守着西厢一间房,自己起火过日子,有个三病两痛,孙媳就当看不见,孙子则是看心情。

白天张文去看太叔婆,她刚起,准备吃早饭,碗里是白水煮的面条滴了些酱油,颤微微地打怀里摸出一片钥匙,打开床边的老衣箱,端出两碗剩菜配着吃——半碗辣椒煮芋头、半碗肉丸子,肉丸子结了冻,得用筷子撬。

“肉丸子是你奶奶送我的咧,软软的真好吃。”太叔婆咧着嘴笑,嘴里零星的牙齿。她费力分开肉丸,夹了一筷子肉丸放嘴里,噙了好久,待肉丸化了,才开始咀嚼。
“老了,多动一下都是受罪。”太叔婆喃喃道。

张文看不过眼,端着两碗菜去后厨加热,正忙着,看到小叔嫂踅进来。那个胖胖的女人瞥了他一眼,略一愣怔,返身出去了。

热了菜给太叔婆端去,太叔婆的面条已经吃下了一半,夹了几筷子芋头,就着两粒肉丸,又吃下另一半。吃完了,剩菜仍旧锁进衣箱,钥匙塞到怀里。

太叔公家在坎下的老房子早已经塌了,屋后的柚子树却年年挂果,张文始终没有吃过,奶奶倒是尝过味,说太涩,许是地气不旺,这么多年,终是没有甜过来。

中间住的李家婆婆早几年走了,在某年春上死于肺气肿,她终是治不了自己的这个病。丧事由她续女——二婚丈夫的女儿操办,村上承担了大部分费用。继女遵从了她的遗愿,将她的水烟袋与墙上的版画随她入土。那些版画,也是李家婆婆前夫的手工,据说刻的是辰溪景致。
大年初一,张文被父亲早早叫起,去山上给祖先拜年。

前一年的秋天,宗族办了两件大事——重修族谱,修葺祖坟。父子一行到达时,祖先的坟茔前早已经香烟缭绕,父亲从提篮里掏出盛着三牲的菜碗供上,供酒、供茶、点香、烧钱,最后着张文燃炮。

刻着先祖名讳的高大石碑岿然静默,在万家同庆的日子里接受着后人的祭拜。先祖作为康熙年间一个见县官不必下跪的文举子,不知道什么原因,举家由梅州离开,千里之外找这样一个小山冲避世,也许从未想到过身故两百年后的荣光。

从小到大,张文在张家冲里听了许多的传奇:文举人、武举人、中进士、当翰林、救族人、智斗恶邻、府衙告状,所有的故事都指向了这位先祖——“化山公”,他化身成许多的角色,演绎着各种故事,振兴着整个族群。这些故事在庞大的家族里流传,夸张的、离奇的、匪夷所思的,懂事后的张文回想起,方才明白那不过是后人们的旧火添薪,多为虚构——包括太叔公曾说过的那个故事——下老坝就在村旁,哪里需要抢水源呢?化山公的真实人生,或许只是富足安稳、恬淡平和的吧?

那是张文在老屋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过了年节的三月,爷爷、奶奶就被父亲接进了城。

再往后的许多个年节里,许是追求养生的缘故,团圆饭桌上的菜色开始变化。因为母亲生病,父亲订了一大堆健康类杂志,全家人一起学习。
书上说太咸不好,伏鸡、伏鱼便不做了;后来看到熏肉类食物致癌,腊肉、腊鸭也没了;只有和菜,因其清淡与美好寓意一直保留着,老少咸宜。

父亲早已经不做冻米糖——满大街都有得卖了,实不必费那个工。可街上卖的,张文很少买,一为减肥,甜食要少吃,二来张文也不怎么喜欢了,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刚出锅的冻米糖,才是印象中的古早味。

2019年的正月里,张文去了乡下,是父亲派的任务,小叔叔嫁女,去小叔叔家吃喜酒。

自太叔婆去世后,两家再无走动,如今请柬送上门,父亲不愿去,只得张文出马。张文早已经不晕车了,开车去,径直将车开到老屋前。自家的老屋已经倒掉了,父亲着人拆平的,无暇重建,便在宅基地上种上了桃树与梨树。张文将车停在树旁,下车点了颗烟,在坪中站定,看自家地里瘦小的桃、梨秃了枝杈。

西头太叔公家的宅基地早被小叔叔卖了,买主建了新屋,倒没砍那株柚子树,它仍在坎下、新屋后头,孤零零地站着。张文仰头望去,树上还挂着柚子,一个个蔫不拉几,看来仍旧是难吃,也就没有人惦记。

他想起了童年时去太叔公的许诺,决定去摘一只柚子吃吃看。

去新屋主人家借了竹蒿,屋主是本家亲戚华初叔。“要吃柚子,家里有啊。”华初叔热情地让他进屋,簇新的厅堂,后头连着厨房,“那树上的涩口。”

见张文坚持,华初叔还是取来了竹蒿。张文提着竹蒿穿堂而过,从后门出,眼前与脑中是新旧场景的变换:这里曾有过他的童年,太叔公曾在这里指点过他写字与做人,那句突兀的话,他到中年才将将明白——人一生中的际遇与错过,得到与失去,莫太在意,做人如写字,不要补笔。

祠堂中间一块,是李家奶奶的,屋倒了,地收归村上,无人理,断壁残垣间长起了蒿草。张文费力地想着,始终记不起李家奶奶的面容,只记得她佝偻的身形,黄铜水烟袋与暗光下的版画。

在那一年的早些时候,一次偶然际遇,张文或多或少地知道了李家奶奶前夫的职业。他在省图书馆翻到了一本书,说到了一种传承千年的古老医术——祝由术,发源自辰州,即今湖南怀化境内,类似于巫医,介于心理暗示与顺势疗法之间,它的高光时候是在800年前的元代,被选入太医院,史称“祝由十三科”。

那一天,张文将从前所有的碎片串起,作为对李家奶奶的凭吊。她一生卑微隐忍,在孤苦日子里,一点一点活到高寿,半生里都是对前夫的思念。
喜宴在中午,张文见到了小叔叔,他人仍是矮胖,一头花白头发,眯着眼,叼着根烟,胸前挂个袋,人客送来的礼包放在里头,生怕有人抢似的——张文吃喜酒这么多次,倒是第一次看到主家这样的作派。

席上是最劣的酒,最敷衍的菜,外加正中一盘和菜,萝卜切片、油豆腐没切、混着些蛋皮和薯粉条。张文忍不住捞上一碗,吃了一口便再没动筷,芹菜没去筋、平肚也没泡开,干干的,实在倒胃口。

旁边的客人也在抱怨:“杨家的厨师班子不是这水平,只怕是钱没给够。”

“他啊,只赌钱就大方,做人真是抠死了。”

没等新人敬酒,张文就离了席。去取车的路上,张文倏地想起,今年自家的年夜饭饭桌上,也没有和菜了,许是太费工了,父亲也不爱做了,有一碗肉丸代表团圆,也差不多了。

爷爷奶奶都走了,去年,母亲也离开了,吃的人少了,仪式感也就弱了。一碗普通的和菜,每一样食材都简单平凡,可总要齐全了,才是初时的味道。

因此,这道菜才有另一个更有寓意的名字,叫全家福。

“老弟,买鞭子不?”不知几时,一位老人赶上了他的步伐,老人戴着顶皮帽,佝着腰,步子急促,在张文身旁侧仰着头望着。张文笑了,停下脚步,努了努嘴,示意他打开手提包,老人依言拉开拉链,张文定睛一看,笑了,还真是细鞭子裹厚皮!
“还剩十挂,原说是十元一挂,你全买了就打八折。”老人卖力地推销着,“我还帮你送到府。”

“连袋子一起吧,给你一百。”张文说,“不要你送。”

将鞭炮袋子放入车尾箱,张文上了车,用随身带的小刀打开了在华初叔屋后摘下的那颗柚子,揪下一片来吃,只咬了一口,难言的酸涩便在口中漫开,细细地咀嚼,酸味更烈,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来源:全民故事计划 微信号: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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