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押沙龙|李逵:为什么他们会赞美这个野兽?

01

古代好几个文人都批注过《水浒传》,评价起里面的人物来往往有分歧,你说好,我说坏,但是对李逵基本都是交口称赞。
袁无涯说李逵“人品超绝”,金圣叹说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李贽(一说是叶昼伪托)更夸张,说李逵是梁山第一尊活佛。

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这样的评论简直是神经病。只要认真读过原著,我不相信哪个现代读者会发自内心的喜欢李逵。
因为他实在太像个野兽了。

比如说下面这两个版本的李逵,右边这个就明显跟原著相差太远。太温和,太肥腻了,不像黑旋风,倒有点像红烧肉。

而左边这个老版本李逵,还保留了几分恐怖的野性气息。

在《水浒传》原著里,李逵的恐怖程度,差不多就是左边这个李逵X10。

有的时候,李逵真的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怪兽。
他对杀人有一种狂热的冲动。就像在江州劫法场的时候,他“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砍得多是江州的老百姓。晁盖都看不下去了,在那儿喊:“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李逵不管,就是挨个砍。

再比如说扈家庄。

扈家庄已经投降了,扈成捆着祝彪往宋江这儿送。李逵见了,轮着斧子过来就砍,砍了祝彪就要砍扈成。他不知道人家投降了么?当然知道。扈成前两天专门过来纳降过,李逵也知道。那不管,就是要杀。接着他跑到扈家庄,把人家男女老少杀了个精光,不留一个。

有原因么?没有任何原因,就是因为“杀的手顺”。以前我说过武松狠,血溅鸳鸯楼的时候有股骇人的凶残劲儿。但是跟李逵比起来,武松简直就是心慈面软的小白兔。

再比如说沂岭杀虎的那次,李逵被捉住了。朱贵用蒙汗药麻翻了众人,救了李逵。李逵得救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人。

设计举报他的仇人,当然杀掉;押解他的三十来个兵丁,一个个拿刀搠死;旁边的猎户,也挨个搠死;就连周围看的人,李逵也要追上去全部砍死,“只顾寻人要杀”。后来还是朱贵拦着他,说“不干看的人事!”这才把他劝住。

梁山自己人也被他杀过。韩伯龙刚刚投靠梁山,当了朱贵的下线,在山脚下开了一家酒店。李逵去吃了一顿。三角酒,二斤肉,吃完了就走。韩伯龙不认识李逵,拦着他要钱。

李逵拿出斧子,说:我把斧子押给你吧!韩伯龙伸手来接,被他一斧子砍在面门上。

然后,李逵又把整个店一把火烧了。
而李逵干的最畜生的事儿,还是杀小衙内。就是为了赚朱仝上山,宋江让他去杀小孩,李逵就去杀。四岁的小娃娃,李逵把他的脑袋活活劈成两半。

为什么李逵要这么干?很简单,他就是喜欢。李逵经常说:“吃我杀得快活!”

从杀人里,他能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快感,我觉得多少有点类似于正常人类的性快感。
他不光杀人,而且还吃人。其实《水浒传》里燕顺、王英、邓飞他们也吃人,但都没有正面描写细节,只有李逵是例外,书里好几次写到他吃人的细节,比如他吃李鬼的时候,“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

对此,金圣叹的评价是“绝倒”,就是咱们说的“笑死了”;李贽的评价是“好下饭”。
在现代人看来,金圣叹和李贽这是什么三观啊?

扈家庄被灭门,李逵挨了宋江的骂,说:“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这两位又是怎么评论的呢?
金圣叹说:快人快事快笔!
李贽说:妙人妙人,超然物外,真是活佛转世!
这真的很奇怪。李逵干了如此畜生的事儿,这些文人还这么交口称赞,这是为什么呢?

02

这就牵涉到某类文人的独特心理了。
中国古代文人里,有一类可以被称为“才子”,金圣叹就属于其中的典型。他们对是非善恶并不太执着,对别人的生死苦乐也不太在乎。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趣。

比如说小姑娘掉水里淹死了,这件事就很有趣,他们会写诗说“谁家女多娇,何故落小桥?青丝随浪转,粉面翻波涛”。

李逵拿着斧子把男女老少全部杀光,一地死尸,这件事也很有趣,他们就会评论说“快人快事快笔!”
至于那些被杀掉的人是什么惨状,他们是不在乎的。
这些才子可能很聪明,很有文采,但他们的天性是凉薄的。

他们歌颂李逵,理由是他“真”,用李贽的话说,这就是有“童心”。一个人凭着本能行事,不假矫饰,就是童心,就是真心,就可以是活佛,是圣人。
但问题是野兽也是凭着本能做事的。
变态杀人狂也是凭着本能做事的。

才子在文字堆里打滚,对虚伪和矫饰比较敏感,往往会有一种幻觉,那就是天下最坏的事无过于虚伪,真小人胜过伪君子。其实这是一种巨大的认知错误。他们错识了人心,也错识了文明。

文明进化的过程,也一定是把大批真小人转变成伪君子的过程。虚伪也是文明社会的一道防护栏。我不能铲除心中的恶念,但依旧以恶念为羞,不敢让人知道,这就好过全然不知善恶。

人性中有黑暗的东西。对这些黑暗的东西,文明不得不去压抑。这个过程一定会有虚伪产生,但是它也好过全然的放纵。就像李逵,天性就是接近于野兽的。文明会压抑李逵的天性,让他不那么真,但也不那么恶。只有这样,金圣叹他们才能安安静静坐在屋子里评点《水浒传》,不会有个真诚的壮汉冲进来一斧子把他劈死,喊一声杀得好快活!

这些文人往往有极端化的倾向。金子如果不是真金,那还不如狗屎。善如果掺假,那就不如真恶。
这种想法真是彻头彻尾的愚蠢。

03

而且这些才子对暴力完全缺乏感知。
他们只有写字的本领,没有杀人的本领。但越是没有杀人的本领,越是会幻想这类事情。自己连引体向上都做不了,但是看到李逵把人“一斧子连胸劈开”,就觉得亢奋。
现实的血被文字的墨冲淡了,暴力就变成了一种游戏。
他们完全没想到,这种暴力在现实中会是何等恐怖。

李贽生活在太平时代。金圣叹虽然活在明清易代之际,但也没有亲身经历过屠戮劫掠,所以他们对暴力缺乏真实体验,看李逵杀人只觉得有趣。
实际上,就在金圣叹的时代,中国就出现了大规模的滥杀。

比如当时的四川就像一个修罗场,到处是“杀得快活”的李逵。一位叫欧阳直的四川人,曾经被一支流寇“摇黄十三家”虏获,辗转流离,死中得活,事后写了一篇《蜀警录》,里面描述了他的亲身见闻。

他说摇黄军营里,哪怕是身高二三尺的小孩子,也能随意杀人,而且见人就杀。他还“尝见贼每以小儿抛空中,下用长枪刃接儿承之,使儿横签刀上,手足抓跑如飞状。众则哄然大笑……又见将小儿提手足,以儿头撞钟,鸣则髓出,众皆称快。”

摇黄营地里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就像问李逵为什么杀人,为什么吃人,为什么把小衙内的脑袋一劈两半?
因为“吃我杀得快活!”

元朝有好几出跟李逵有关的杂剧。在那些文人笔下,李逵没这么凶残,大致像更粗野一点的鲁智深。但是到了《水浒传》里,施耐庵把他脱胎换骨,写成了一个嗜杀的野兽。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改呢?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施耐庵也亲身经历过乱世,见过暴力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用李逵写出了乱世的一个真实面向:嗜血、吃人、滥杀。

但是估计他没想到,后世会有文人在书斋里赞叹李逵天真烂漫,是“第一尊活佛”!
但如果把李贽和金圣叹扔到摇黄十三营里,他们能走出那个小孩子都知道杀人的活佛世界么?

倒是像王夫之那样的人物,经历过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才会坚定地认为:杀人就是不对的,吃人就是不对的。没有什么童心,没有什么天真。仁暴之辩,就是人兽之辩。
如果让王夫之评点《水浒传》,他会毫不犹豫地断定:杀人一点不好玩,一点不有趣,李逵就是个野兽。

04

说了这么多文人,现在还是说回李逵。
李逵身上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道德观。

李逵刚出场的时候,戴宗向宋江介绍他的为人:“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江州满城人都怕他。”
但是你翻看全书,李逵什么时候对陌生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
并没有啊。

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强者欺负弱者,在李逵看来不是问题。《水浒传》里有一段关于李逵的闲笔。他跑到寿张县,穿上官府,抢了县衙,非要审官司。衙役们没办法,就假装两个人打架,让李逵审案子过瘾。

张三说:李四打我。李四说:张三先骂我,我才打他的。
李逵的反应是什么?
他说:李四能打人,是好汉,把他放了。张三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这就是李逵的逻辑:什么平不平的?什么有理没理的?被欺负就是你没本事,不光活该,我碰见了还要再补一脚呢!

但是公平地说,李逵确实也打过一次抱不平,而且态度还显得特别激烈。
有人冒充宋江,抢走了刘太公的女儿。李逵听了以后,回到梁山泊,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这还不算,他轮着斧子,抢上堂来,就要砍宋江。

被人拦住以后,李逵破口大骂: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淫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

这样看,好像李逵比鲁智深还要有正义感,很多读者都因此称赞李逵是非分明。
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李逵生气,不是因为同情宋太公的女儿,而是憎恨宋江。而他憎恨宋江,也不是因为宋江恃强凌弱,而是因为他贪了“淫欲”,让李逵产生了幻灭感。

这就牵涉到李逵古怪的道德观了。
杀人没问题,吃霸王餐砍死人没问题,抢劫放火没问题,但是沾了女人,那不行!那是淫荡,是堕落!

李逵好像对人们的性需求非常地憎恨。
施耐庵也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就在李逵要砍宋江之前,他还写了一件事。

李逵到了四柳村,庄主狄太公说家里闹鬼,把独生女给魇住了。“半年之前,著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她,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都被她打伤了。”

李逵就去帮狄太公捉鬼。其实哪里是鬼?就是狄小姐找了一个情人,到房里来幽会。人家俩小年轻有私情,与他何干?换上鲁智深,肯定是骂两句就走开了。但李逵不是,他一脚踹开房门,把两人的脑袋砍下来了,将人头拴做一处。
这还不解恨,李逵索性“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著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杀就杀了,只有这么大的恨意么?但李逵就是见不得这种事,见了就愤怒,就憎恨。

他甚至把两个人头拿给狄太公看。狄太公看见女儿的脑袋,嚎啕大哭,李逵笑话人家: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她!

说完,就没事人似的睡觉去了。第二天,李逵睡醒了,还大模大样地让狄太公拿出酒肉来谢他。
这倒不是李逵欺负人,他内心深处,一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狄太公就该谢他。但在狄太公眼里,李逵简直就是天降恶魔。

四柳村之后,紧接着就是假宋江事件。
施耐庵把这两件连在一起写,就是要说明一件事:触怒李逵的,并不是宋江欺负人了,而是宋江居然有分外的性欲!

宋江要是抢了刘太公的金银,甚或杀了刘太公全家,把刘家庄烧成平地,他都不会在乎,因为这种事他自己只要一言不合,就能干得出来。
但是宋江居然搞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水浒传》总的来说,是一本反性的小说。性欲始终是被嘲笑的对象。但是对性最极端仇恨的,那就是李逵。而李逵偏偏又是全书中最兽性、最暴戾的人物。
有人因此怀疑李逵有生理问题,当然有这个可能,但是更简单的解释,那就是这种仇恨是一种象征。
性是人性中柔弱的一面。男女在进行行活动的时候,往往也是最脆弱的时候。性会引发出一些负面的东西,但在本质上来说,它是富于人性的情感,代表人类美好的体验。李逵的仇恨,就是要剪除掉人性中所有的柔软和脆弱,只留下一片黑暗的荒漠。

而这片荒漠的上帝,就是两把滴血的板斧。

05

李逵像个野兽,而宋江就像驯兽员。
有人说宋江和李逵是主奴关系,其实不是。如果是单纯的主奴关系,李逵就不会拿着斧子要劈他。他们就是驯兽员和野兽的关系。只要训练得法,野兽可以比最忠心的奴才还要听话,但本质上,它还是野兽。

李逵需要宋江,是因为野兽要想在人间求生,就需要一个驯兽员,原来是戴宗,后来就是宋江。

而宋江需要李逵,是因为需要他来制造恐怖。

李逵的武功并不算特别高,跟林冲、武松他们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就连排名九十七的李云,被麻翻以后刚刚苏醒,都能和李逵战五七回合不分胜负。所以要是打独斗的话,李逵在梁上好汉最多也就是中上水平。
但是李逵的兽性样子能制造恐怖。

打仗的时候,李逵经常脱得赤条条的,像疯子一样往前冲,确实能吓倒不少敌人,有时候甚至能冲散他们的队形。所以,李逵在军事上是有价值的。

而在心理上,李逵的价值更大。

民间老百姓对李逵是非常害怕的,比如在寿张县,“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你看,没说怕宋江,没说怕卢俊义,就是怕李逵。

像梁山泊这样的造反集团,需要挑出“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偶尔散散粮,表现一把爱护群众,这是必要的。但是它也需要李逵这样的人物,来替它制造恐怖。爱戴只能让人不离散,而恐怖才能让人服从。如果不能制造强烈的恐怖感,宋江的忠义堂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当然,在梁山内部,李逵对宋江也是有用的。他可以替宋江说出宋江不方便说的话,做出宋江不方便做的事。说好了,那就达到了宋江的目的,没说好,谁又能跟铁牛较真呢?
所以说,野兽有野兽的价值。

06

而且换个角度看,李逵也是宋江阴暗的另一面。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水浒传》里的宋江与李逵有一种对比映照的关系。他们就像堂吉诃德和桑丘,代表着一种“双重人格”。宋江的狡狯阴毒下面,就隐藏着李逵式样恶兽性嗜杀冲动。如果用人体来比喻的话,宋江就像脑,而李逵就像心。
读者往往会奇怪,为什么李逵跟宋江第一次见面,就彻底被收服了?原因也很简单,这就像心被脑收服了一样。
驯兽员控制了野兽,脑控制了心。

而脑也受到了心的冲击。
宋江一直在讲忠孝讲仁义,可就在碰到李逵没几天之后,宋江就在浔阳楼上写下了反诗: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如此杀气腾腾的话。

而这个愿望,李逵很快就替他实现了。劫法场的时候,李逵轮着大斧子,“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自在江边杀人。”晁盖在那里喊: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李逵“哪里肯听”。

是啊,他哪里肯听?他只听驯兽员宋江的。
而那一刻,宋江也看到了这个场面,他一语不发。为什么要发呢?狡狯的脑决定让黑暗的心自由奔腾一会儿,让它自由淹没在鲜血里,感受那种让人战栗的快乐。
恐怖。暴力。黑暗。杀戮。
这里有野兽般的大欢喜。让李贽膜拜,让金圣叹赞美,让宋江满足的大欢喜。

直到尘埃落定,驯兽员才会整好冠带,理清思绪,骂一声:这黑厮直恁地胡为!下次若此,定行不饶!

来源:财新网

退出移动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