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新生活方式
越南人Thanh VU在一家中国公司工作,但是他的老婆一直对这份工作疑心重重。自从开始跟这些中国人一起工作,丈夫就变得有点奇怪——经常加班,很晚回家,手机里多了稀奇古怪的中国照片。他还有了新口头禅,总对人说什么「使命必达」。有一次,他甚至一整夜都没回家,第二天穿了件印着公司LOGO的新衣服回来,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跑来告诉她,昨晚办公室发生了大事件,他们拥有了「一个新的baby」!
这个新baby就是他和同事们加班熬夜做出的新产品——一个新的本地电子钱包。在过去3年里,支付宝开放支付应用技术平台,和海外各国当地工程师合作,共同打造本地电子支付平台,并且试图创造一个个新的「本地支付宝」。截至目前,「本地支付宝」在印度、泰国、印尼、韩国、马来西亚、菲律宾、巴基斯坦、中国香港和孟加拉国落地,近3亿人可以像今天的中国人一样,用手机转账、缴费、买单、收发工资,甚至乘坐地铁……
其中,最早实现落地的本地钱包是印度的Paytm。熊务真是蚂蚁金服国际事业群资深技术专家,负责「当地版支付宝」在各国的技术落地。他见证了Paytm的变化——从刚进入市场时2300万用户,到今天已经拥有超过3亿用户,Paytm已成为全球第三大电子钱包。
Paytm新德里总部办公室,双方工程师开会,手势和板书特别重要,好在技术是世界通用的语言,就像音乐和绘画一样。
不过,实现技术落地遇到了许许多多困难。技术本身是一行行标准化代码,但是想要在现实中使用,需要面对无数意想不到的变量——网速够不够快?设备能否支持交易?他们需要解决什么样的问题?要知道,东南亚国家的很多人,还在使用早期黑白屏幕的功能机,他们没有智能手机,甚至没有银行账户,一切都要靠现金交易。用手机就完成钱的交易,对他们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
工作没那么赶的时候,熊务真会找人聊天,这被技术人员戏称为「务真Talk」。他们有时候聊技术,有时候聊理念,有的时候还会非常坦诚地聊困惑:为什么当地人并没有那么在意新技术?我们究竟来这里做什么呢?
很多工程师会谈起他们对支付的理解。看似最基础的支付方式,在技术人员看来,背后也蕴藏着复杂的人性。今天的时代同时目睹最尖端的技术和最无力的现实。支付宝主站在2017年已经可以实现每秒25.6万次并发交易量,刷新世界纪录,然而在这个技术爆发式跃进的时代,有些人显然是被尖端技术遗忘了,他们住在贫民窟,买不起智能手机,甚至从来没有去银行开过账户。如果只是简单地把现有支付宝技术架构照搬到当地,支付技术只会对已经有条件加入智能生活的用户有效,那些贫穷的普通人几乎没有机会融入当下时代。于是,这些技术人员做了一个决定:让技术向下兼容,不论技术条件多么简陋,都要让这个人实现线上支付。
在熊务真看来,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在「构建一种新的信任」,「我们在探索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
他说,Alipay想做的事情是,实现支付这个技术在当地的落地,至于它叫不叫支付宝,是不是支付宝主站架构,里面写的是不是支付宝的代码,这都不重要。「当地人需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而不是把自己的东西硬塞给人家。我们共同投入,从零开始合作,搭建当地最好的(技术)团队,做出本地最强最好的电子钱包」,最终目标是让当地每一个人都能相信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不带现金,只是使用手机,也能自由花钱。
现在,生活在东南亚国家的工程师们也渐渐意识到,他们在构建一个改变生活的技术现实,而这会影响到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Thanh VU说,他在家看着老婆刷手机,想在当地电商APP上买衣服,可是衣服选好了,支付环节一直报错,刷了一遍又一遍「支付失败」。老婆怒了,扭头跟他抱怨,这玩意怎么这么差劲?为什么一个劲儿出错?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得上衣服?
这个常常在家挨老婆数落的老公,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他知道自己的加班、熬夜、通宵工作,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变革。他拍着自己的胸脯,对老婆承诺:「Wait for me,baby.」
打一场硬仗
初到东南亚的时候,整个办公室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东南亚氛围——快乐,悠闲,不慌不忙。这与讲究「分秒必争」「非生即死」「All in工作」的中国互联网工作氛围迥然不同,不管是当地人还是中国人,都强烈地感到「无法沟通」。
缪瑾是菲律宾站站长,刚到这里的时候,菲律宾办公室里充满令她困惑的工作场景:中国工程师正在焦头烂额赶项目,当地员工却是一边看篮球比赛转播,一边写代码,一会儿跳起舞,一会儿唱起歌,隔三差五还会冷不丁捧出生日蛋糕,在办公室分着吃。最令人费解的谜题是掌声,常常不知道为什么,办公室某个角落就有人开始鼓掌,如传染感冒一样,周围一个接一个跟着鼓掌,最后整个办公室响起经久不衰的热烈掌声,尽管,「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中国工程师看来,东南亚技术现状远没有到值得鼓掌的地步。技术架构多处存在漏洞,线上支付通过率只有20%,服务器平均每个星期都会宕机一次。办公室每天都在应急,这边交易失败,那边转账没到账,到处都是投诉,但没人管。负责越南区技术架构的何春东跑去问当地同事,怎么没人处理,你们不着急吗?结果对方非常诚恳地回答他,bug那么多,管或是不管,都改不完呀。
在东南亚员工眼中,中国人为什么玩命工作,同样是个谜。他们对中国人的定义是「一群凌晨两点还会钉钉在线的人」。在入职培训中,东南亚当地工程师学习大量中国互联网公司专有词汇:996、使命、愿景、价值观。「请忘记work-life balance这件事」,这里的正确答案是「All in工作」。
越南人Thanh VU觉得中国人的工作方式,跟乔布斯的名言很像,「Stay hungry,stay foolish」。有没有「stay foolish」不好说,但至少在办公室里,他的中国同事们都在时刻践行着「Stay hungry」,工作忙起来,「还吃什么饭啊」,玩命赶进度。
即使是公司高层,依然弥漫着这种「不着急」的生存哲学。熊务真发现,正是因为有机会使用线上支付的人少,最初他很难向当地公司解释清楚,为什么需要一个更稳定、更强大的系统。他们总是很快乐地回复,反正体量这么小,现在这样也能往前跑啊,没问题啊。
「我们需要帮助他们重新理解用户,重新理解市场。」印度站技术负责人王辉说,最初Paytm还会对线上业务向用户收费。「正常我们是向用户返现,发红包都发不过来呢,你还想着向用户收费?我们跟当地人讲,你不要以赚钱为目的,这样可能你做不长远。一定是想为社会、为用户、为这个社区带来什么价值,比如说你把水电煤(线上缴费)都做好了,难道你还愁没用户吗?」
印度新德里街头,三年频繁在杭州-新德里之间飞行,蚂蚁工程师们已经练就了一副印度的肠胃。
后来大家逐渐发现,想要更快速地相互理解、信任,最好的办法是「一起打硬仗」,挑战一个困难的技术高峰。
在9个本地钱包落地地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场硬仗」。比如在印度,政府突然宣布废除500和1000卢比大额钞票,导致本地钱包系统流量陡然上升。废钞前,Paytm连接的线下商户是200万,废钞后3个月,接入商户增加至600万,是所有银行卡和POS机连接的商户数的5倍多。在菲律宾和越南,也有为吸引用户组织的电商线上大促。
大量涌入的流量带来了机会,同时意味着对技术的考验,「绝对不能出错」。任何一次失败经历都会带来对新技术的极大抗拒和不信任,丧失继续使用的勇气。
办公室里的气氛开始变了。工程师们开始玩命加班,他们在办公室热烈讨论技术细节,所有能写字的白板都写满了,他们就接着在墙上、地上、会议室桌子上,甚至是办公室玻璃上边讨论边写笔记。越南工程师一口气买回来9块白板,挂满所有能挂的墙。办公室的清洁工阿姨明确意识到,要擦的地方越来越多,有大事情要发生了。
新系统切流一般发生在凌晨,那时候在线用户比较少。何春东记得,第一次上线那天晚上,办公室全员穿上战袍——印着公司LOGO的T恤——紧张地大声倒数,等待技术老大喊:「Open!」
为了祈求顺利,他们还请来了支付宝双十一镇宅之宝——拜关公。一旦开始打硬仗,拜关公成为了临时性世界语言。他们在当地华人超市买来了关公像,类似乡镇企业家办公室常见的那种样子,黄铜色的威严公关。组内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齐刷刷排队给关公送旺旺雪饼和火腿肠,还给它缠上锦带,上面写着「必胜」。他们给关公拍照,然后发到技术讨论群里,「保平安」。
就连旅美数10年回国的缪瑾都深受感染。「我发现,在哪个组的群里发了关公(的照片),哪个组就不会出大bug。」
凌晨1点,第一笔用户交易进来的时候,是整个办公室情绪的顶点。「我们在后台看监控记录,第一个用户进来了,支付,交易成功了!就像看一个新孩子出生,心跳跳了第一下一样,非常激动,非常感动。」何春东说,他会去想象屏幕另一端那个人的经历,再也不是恼人的「交易失败」了,用户等了两秒,转个圈,成功了。「一点不吹牛啊,真的是改变世界啊!」
「在工作层面,我们一起打过仗,这场仗越难打,打完以后大家的气势感越强。大家一起吃过苦,一起进步。我们看到很多团队的同学,可能就在几个月的时间,完全变了样子,迭代非常快,变得非常出色。」熊务真说。
何春东说,这种感情只有「一起打过仗的人」才能懂。来自埃及的同事去爬珠穆朗玛峰,在8300米的地方专门带了一块石头给他。「这么大的难度之下,一起并肩奋斗过,就跟打仗一样,所以说国际友情就这么产生了。我们是共同战斗过的兄弟。」
蚂蚁工程师在菲律宾与完成技术培训的当地工程师一起庆祝结业
不带钱包的未来
熊务真的最终目标是,实现一个不带钱包就出门的未来。
这个计划正在一点点实现:在韩国,Kakao Pay可以给员工发红包;在马来西亚,Touch ‘n Go可以帮助用户支付高速公路过路费;在印尼,DANA能帮用户线上缴社保;在菲律宾,Gcash能给没有银行账户的人用作电子「工资卡」……
「你看我们做的事情,其实远远超越支付本身。」熊务真说。「它虽然是很基础的技术,却又可以覆盖很多新的场景。」
「我觉得,技术从来都不是问题。技术在本地化落地的最核心,其实还是人,是让人更好沟通,让不同人之间可以真正交流。」何春东说。
何春东钱包里总是放着厚厚一沓几百万的越南盾,他希望以后能把这个钱包变薄。
一起工作以后,大家都有些变化。王辉说,平时懒洋洋的当地同事变了。就连那些平时不爱说话的人,都会忍不住激动地在办公室转圈,不停地说,Excited!Excited!不止一个中国工程师说,打过硬仗以后,能明显感觉到当地人开始「把你当自己人看了」,会主动走过来拍拍后背,愿意一块儿聚会,偶尔的休息日,还会邀请中国员工到家里做客。
唐佳骏说,在菲律宾,数据组的中国同事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包里多了一块小饼干,这是菲律宾同事专门给他准备的礼物,上面贴着一张小贴纸:「谢谢你教给我这么多,帮我解决了问题。」
当地工程师越来越熟悉中国人的玩法,他们喜欢拜关公,发「点赞」表情包,还有发红包。「我已经抢了200多块钱的红包了,我决定下次也发一个红包试试。」出生于印度的工程师Sandeep已经迷上了「发红包」这件事,「它让我感到快乐。」
在技术输出过程中,中国工程师也在发生变化。「他们以人为主,注重人的交流,人的感受。项目结果是一个非常铁的东西,但是他们会非常重视在这个过程中,你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开心。」唐佳骏说。
现在,缪瑾已经能够坦然接受办公室里不定时的莫名掌声、突然出现的生日蛋糕和休息时间的载歌载舞。如今,紧张的项目上线后,办公室还会组织聚会,中国员工和菲律宾员工聚在一起,在当地最有名的烤鸡店举办「吃鸡大赛」,每人分8块鸡翅,比谁吃得快。虽然东南亚市场正在迎来愈发白热化的残酷竞争,但是暂时忘了商业厮杀,像当地人那样,活得高兴一点,也没什么错。
当然,也有意外收获。唐佳骏学会了一句非常有用的菲律宾语,可以常常在办公室使用。那句话翻译成汉语大意是:「我的工作太累了,大脑已经不能思考了。」
「这些事情非常辛苦,连续很多周出差,可能春节以后每一个礼拜都在海外出差,但我还觉得做这件事情非常有意义?是因为我们对未来的认可。比如,很多国家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是没有银行账号的,但是我们能让他参与到普惠金融的大趋势里,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便利。我们哪怕在技术上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能给他们带来很大便利,这对我的驱动非常大。」熊务真说,「你说一个人一生中有多少这样的机会,可以影响那么多人,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马来人可以刷手机进地铁,在印度坐突突车可以刷手机支付,都是对我非常大的激励,让我觉得这确实有价值,非常有意义。」
对于Thanh VU的老婆来说,她也开始一点点理解丈夫的工作。尽管她还会抱怨这个加班、熬夜的工作,但是看着满街越来越多的二维码,线上支付成功率越来越高,「也许,他真的正在改变世界」。
如今,印度街头出现越来越多中国人所熟悉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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