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生产“梵高”的中国农民工

美国希尔顿酒里的配画都是这些匠人的劳动

“老不记得通风,简直要死人啊!”老板站在门口停了五秒,带着我走了进去。

“阿桂啊你现在这幅画的怎么样了?”老板顺口一问。我瞄了一眼画布,是梵高的《丰收》,看着差不多画好了。

“还没画完呐,客人有新要求,说想让丰收看的再喜庆点,感觉得多加几个农民上去。哦,记得在旁边写上‘风调雨顺’”。桂叔眼皮都没抬,转身跟老板聚在电脑前头算这个月的月钱去了。留下一个对着画布凌乱的我。

深夜,一位画工正在巷道理赶制《丰收》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这是一群画家,聚集在城中村,画着模仿画。很多人或许知道,深圳大芬村、厦门乌石浦村。一大批从农村走入城市的“农民工”商品画画师,在80年代末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用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市场,以为侨乡广东和福建为据点涌现出来。

就这样,中国引进了商品油画这个产业,延续至今。画师们一如既往地通过师徒制的传统训练,根据客户的各种要求,进行各种全部手绘的创作。收入也随着订单量变化,弹性极大。

你在美国希尔顿酒店住的房间里的配画,你家里欧式风格装修配的欧式油画,或者你和你家狗的油画合影,背后都是这些匠人的劳动,是改革开放一代中国廉价劳动力的心血。

有人说黑手党每年从他们那里买走一万张订单,有人看了纪录片《中国梵高》思考着为什么他们做的是商品,不是艺术?也有人看了电影《至爱梵高》,提问这些“农民工”画师与在影片制作中负责绘制梵高原画的画师有什么不同?

“孔雀蓝孔雀绿孔雀蓝绿,看起来好像不大啊,能不能给修改一下哟亲?”

作为一个人类学学徒的我,来到了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中村画室。这里有小贩、城乡大卖场,杀鸡宰羊、理财产品推销员。画室由一对夫妻经营,老板姓鲁,老板娘姓萧,两人承担了接收订单、客户接洽还有发货和售后的整个流程。四位常驻画师,于闲叔、丘帅小哥、李春小哥,我的画画兼人生导师师父阳明,还有我。

画室的一天大概从早上11点左右开始。为什么这个时间?因为一般晚上收工晚,画家都比较自由,画室的安排也自由。不用打卡,有单就来,不管几时来,画完就好,有时候我也经常睡过了午饭,索性下午才来。

这个时间,老板娘已经买完了菜送完了孩子,我们开始整理昨夜邮箱里收到的订单。什么样的单都有,顾客就是玉帝!

只要客户给了图片,说出要求,不管是机器或者手工还是两者加起来,都能画。客人国内国外都有,最远估计可以到南美洲。他们提的要求么,跑的最偏的估计可以到南极洲:油画富春山居图,大红大黄发财树,带珍珠耳环的你,曼哈顿夜景配伦敦塔桥。

我见过最厉害的一单,是于闲叔接的肖像。每次我从旁边走过,总觉得有点阴森。终于我鼓起勇气站在那副画像前,身后忽然传来叔幽幽的声音:“李太猫,遗像有什么好看的?”每次走过那副正在晾干中的画像,我都拒绝回应对方以凝视。

收集好这些要求,再记录下常规要求,比如尺寸,画框。就可以准备画布。跟师傅们沟通好,就可以开始了。

要说怎么样才算画完一幅画稿,那最终还是客人说的算的。当然,构图构型还有配色全部都要在此基础上准确。有许多画稿的颜色非常微妙,颜料的搭配需要非常细致。

“你们看看,这什么东西?!”老板一边嘟囔着一边走进画室,掏出手机毁掉美好早晨,“这孔雀蓝孔雀绿孔雀蓝绿三种颜色的区别在哪里?”众人探过脑袋去,只见屏幕上面记录着一段英文,旁边是老板娘翻译好的中文需求,“啊,Turquoise,Cyan,这都是什么,词汇量不够了”。

如果把外国客人的需求换成淘宝体,那应该是:“啊那个,我这幅原画孔雀蓝孔雀绿孔雀蓝绿三种颜色的区别看起来好像不大啊,能不能给修改一下哟亲?”

李春小哥表情凝重,因为这单是他的,要是改不好客人不要了,工钱也拿不到。虽然,他最后拿出了色感极佳的作品,客人非常满意,但我很怀疑他是不是私底下用闽南话“问候”了客人很久。因为自此以后,“孔雀蓝孔雀绿孔雀蓝绿”在画室就变成了“这客人没法伺候”的代号。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有时我想是不是对客人应该强硬一点,毕竟人们都觉得,绘画还是有所谓艺术原则的。隔壁画廊的小弟咣咣跑上来了。

“哎春哥前几天那幅风景你画好了吗?我那介绍人说,再红点,再紫点啊!”

“早好了,不过你不觉得配色实在很乱,并不美观吗?”

“蛤?要什么搭配,人家说了,就是要大红大紫,发大财!”

我听不下去了,从包装间探出个脑袋喊道:“画的再美有啥用,直接拿到南普陀寺开光拉倒!”

画室陷入沉默,这个早上彻底被我毁了。客人说的,必须遵守,这是画师的默契。所谓“跟稿”是也,客人不满意,这单就赚不到钱。

工钱拿到都很开心,似乎从没在意过画的到底是哪里的人和风景

当然,不是所有的稿件都是这种头疼的难度,丘帅的订单和李春的其他订单,都是需要使用画刀或者是笔刷快速构出颜色艳丽的抽象作品。比起师父处理的国画小品和于叔的写实人像,上手和完成的速度都快很多。

从包装间出来的我,又跑到画室里去,开始跟着师父学画。

不论是要表现美还是开光,画师们都能达成,这是长期试炼出的手艺。师父们有的是美术专科毕业,有的则是传统学徒出身,年纪最小的春哥,从业也有十年。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项专长,比如于闲师父有素描功底,专门负责肖像;色感极佳的李春小哥负责抽象大色块作品。我师父阳明喜欢传统文化,对国画改油画的作品很擅长。

我想了想我啥都不擅长,跟师父商量,突击学习一下业内据说最快上手题材:刀画。画室的丘帅负责这个题材,据说月入上万直逼白领。

要说我师父阳明,当初找他拜师,他不仅爽快答应也没收过我一分钱,对于画画学徒来说,基本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对此非常感恩。但是惭愧,学了一个月我就感觉我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师父指着墙上一副以前客人订的刀画作品,递给我一把刀:“啊,你就照着这个稿跟着试试啊。记得用刀的时候刀要平,一扭,花瓣就有了。”然后塞给我两盒颜料,忙自己的画了。我抱着颜料扭扭地就跑了。

半小时以后,师父转到我的工位,看了一眼我的作品,顿了一下,话:“你又放飞自我创作去了!你开心就好。”看着眼前的买家秀和卖家秀,发现跟稿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卖家秀vs买家秀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我还是老老实实的蹲到地上,给画框刷边吧。完成这道工序,画就会被挂在美国亚马逊上卖掉。

根据颜料用料的不同还有厚度,再加上灯光之类的影响。画师肉眼所见和邮件拍给客人检查的作品,难免有区别,所以每张画,老板老板娘都要拿到室外自然光下面,用专业相机和滤光镜把作品拍好,最后再发给客人确认。今天又有几单终于通过了,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我也跑回来帮忙拍照。

图片来源:巴黎公社画家的作品被中国画工重现

忙到这个时间,画室师父们差不多都撤退吃饭去了。在晚饭之前,业务员们还剩下一个重要任务:邮寄。在快递傍晚到达以前送走,好赶上当日装车发出去。

每一件客人确认过的作品,都被包上塑料泡沫和胶带固定牢固,如果要寄带框作品,还要另外订做木箱。这是看上去简单但是需要非常细致的体力工作,全都由老板完成,我在旁边打下手。画不能卷坏,框的需要固定防止运输损坏,为了方便客人辨认,纸箱外面用透明色胶带,里面则用黄色胶带。同时在开口处留下方便客人拆包装的一角。每一个细节老板都要亲力亲为确认完毕,而且手法迅速敏捷。

此时老板娘已经都准备好了快递的面单,国外客人则还准备好报税单。然后在外壳上再标注一层,以防运输损坏,不然客人收不到画,我们也白干了。

忙完了一白天,终于可以吃饭了。偶尔隔壁画框老板会在吃饭时候搞来,主要聊聊行业八卦,次要推销一下他又从哪里搞来的神奇树皮。同行串门,大家就到外面吃村里的大排档,边聊业务边聊八卦。

神奇树皮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谁又卖了多少谁买了新车什么的,旁边的人嗷嗷的边喝酒边划拳最后索性脱光膀子上了,热闹。其中鑫叔消息最灵,每次他组局都会得到新的情报,伴着村里闽戏锵锵的锣鼓,魔术师一样抖出点料,神秘地说: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啊!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

身体不好了,眼睛不好了,还能画吗?

晚饭回来,这一天还有两种过法:忙和闲。忙的时候,订单太多,所有人都在画室狂赶单,老板娘在办公室接单,我和老板在工作间狂包装。

闲的时候,老板老板娘在办公室喝茶带孩子。师傅们则是干什么的都有。做这一行虽然自由,但是最怕的也是闲。因为闲了就是没单,没单就是没钱,怎么养家糊口!

今晚比较闲,我、春哥和丘帅翘着三只脚,大家各自抠着手机。

今晚师父没在,单也不多,猜测应该是忙着兼职赚钱去了。师娘要生二胎,师父一个人照顾养家也是不容易。

师父多才多艺,除了画画,烹饪和武术也是相当了得,据说烹饪还是当年他做学徒时候给师父做饭练出来的,这行的手艺主要是师徒制,跟着师父边学边看带出来的。

那日看到师父拿着一款鼻炎产品来了,恍然想起来,去年某晚我们俩在村里的小区里打着电筒搜集草药,在素食馆跟人谈过产品怎么推广怎么定位。想来应该是那个成功开发出来了。

于叔没在,猜测应该是忙着买彩票买特码看开奖去了。干我们这行,每天坐到腰间盘突出,面对着孔雀蓝孔雀绿孔雀蓝绿客人,工资就那么点什么时候是个头。

作为画室年纪最长的一位,于叔从中专毕业就开始画画,从业也快20年了。于叔常常哀叹念叨:身体不好了,眼睛不好了,还能画吗!还有两个小孩,大孩子都上小学了,教育总是要花钱的!怎么办,真的很担心,还是买个,步步高点读机该买还是得买啊,一次性下载到高中毕业的教辅,比补习班省事多啊。诶博士,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心烦的时候,于叔就索性去买特码,投点钱,反正1到42,中了更好,没中就期待下次呗,人生还不能有点盼头!

夜越来越深,十点钟,春哥准备先行撤退。当年跟着亲戚入行的春哥,虽然比我还小两岁,但是这个行业作为画师已经工作了快十年了。收拾好画笔和颜料桶,给颜料板上铺好纸,记下明日要完成订单的尺寸和需要买的颜料,凳子摆放归位,电器都关掉,一切都被春哥整理的井井有序。

作为同龄人,我经常也会和他闲聊一下最近的生活、去村里采访的时候,他也会跟我说说,比如见到什么人要小心,即便是熟人也会坑熟人。偶尔都闲下来了,顺道聊两句未来的打算,比如问他老婆生了孩子以后的奶粉钱赚够了没。

结果他一句就噎的我无话可说:你先把自己嫁出去再替别人换位思考吧!

这个点钟只剩下丘帅还在忙活了。丘帅,人如其名,画室第一帅,本村的传奇人物,连村口小炒店的光头大叔都知道他的事迹。他的题材单量比较大,多接点单,就多赚点钱。最近接了外面的老板的订单,紧等着他完成,等下人家就要过来找他催进度了。

“我说你们个大老爷们儿还互相陪着干啥?”我问丘帅。

“画画到半夜总是很寂寞的啊,都没有人说说话。其实你在这儿呆着跟我们说说话挺好的。”

我有点感动。于是后来我有事没事也会在画室待到快半夜,有时候也和丘帅去吃饭,伴着三菜一汤听他讲那些当年的传奇故事,在北京上学时候在故宫里过夜看守过名画,爱过又分开的人,想攒点老婆本却又都拿去五毒俱全输光的存款,人生的懊悔,借钱,还钱和梦想。我差不多去过他画的所有的欧洲风景。我们就像是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因为这次田野调查,交织在了一个隐匿的丛林。

十点多,外面的文老板如期而至。文老板也是不容易,他一边监督着丘帅画画,一边坐在沙发打着电话:“啊作业做完了吗做完了就早点睡觉啊!”

“文老板你这是养了几个儿子都得看着点啊?”我撅着鸭子嘴问。

文老板翻我一个白眼。

十一点多了,老板和老板娘看着孩子睡了,锁上办公室门继续整理今天完成的单,准备明天的任务了。丘帅和文老板也终于不大眼瞪小眼了。锁上画室门,文老板骑着自己的折叠自行车,捎上丘帅吃宵夜去了。

“啊坐位不够,不然带你一起去了”丘帅歪着头说。

文老板和丘帅消失在夜色中。深夜了,有的人睡了,有的人还醒着。没有城管的半夜里,村里的排档烧烤依旧营业,隔壁KTV里人头攒动,男男女女出出进进,灯红酒绿。我加快脚步,从这些旁边快速走过。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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