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阑夕:前几天说游戏术语占领公共舆论场的内容还挺热闹的,正好刷到「纽约客」发了一篇哀叹词典这种产品走到命运尽头的稿子,一如既往的讽刺文风——哪怕是在讽刺自己这边——很有阅读快感。
我节选翻译过来,主要省略掉一些过于抠字眼的案例堆砌:
过去,每个中产家庭都要有一架钢琴和一本字典。
钢琴的用处在于,在留声机普及而且价格变得亲民之前,能够让人欣赏音乐。
未曾想到后来钢琴会变成折磨小孩的工具,弹钢琴这项技能的观赏性远胜实用性。
而词典的作用,则是为了平息家庭成员之间关于某个单词应当如何准确拼写的争论,或是「puttee」的正确发音——爸爸并不总是对的。
当然,有的时候,它也对做作业或是玩拼字游戏有所帮助。
这个世界在不久前还是这副模样。
要知道,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韦氏词典」还在连续150周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呢,销量高达5700万册,在美国仅次于那本小书。
而全球销量第一的「新华字典」,自从1953年问世以来更是累计卖出了5亿册。
靠词汇生意可以赚大钱。互联网出现以后,轻易实现了有问题必有答案这个千古梦想。
如果你在电脑上写作,几乎不可能拼错单词,连标点符号都能被自动校对。
而且,如果你不幸碰上一个不太熟悉的词,可以反手就把它输入浏览器,得到一系列解释它的网站,甚至在数量上是过剩的。
词典作为印刷出版物开始痛苦的适应变化,但这似乎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时代斗争。
记者Stefan Fatsis是「参与式报道」的践行者,当他想要报道一个行业的时候,会去找一份工作边干边写,而不是到此一游式的采访。
前段时间,他入职了「韦氏词典」在马萨诸塞州的办公点,开始日复一日的编纂和收录词条,最后他承认,自己的工作能力至少要比ChatGPT强一些。
Fatsis参与发掘了一个德语词「Backpfeifengesicht」,意思是「一张活该被扇耳光或者打上一拳的脸」。
有人已经在用这个词造句了,虽然理论上好像也没有真正用到这个词——Ted Cruz(共和党大佬)的大学室友发推表示:
「1988年我遇到Ted的时候,没有一个词能形容我对他的观感,但那只是因为我不会说德语。」
总的来说,Fatsis悲哀的认为,不但词典在产品定义上已经濒临灭亡,生产词典的专业知识也在随之消逝,25年前,美国大概有200多名全职的词典编纂者,如今这个数字已经缩减到了30人以内。
英文这门语言的演进历程,已经不再需要血肉之躯来做记录了。
在线的词典网站并不重视词典学的细节,它们主要面向喜欢玩弄文字的用户,填字游戏、每日一次、网络热梗、表情符号以及大量广告才是服务本身。
只有作家和大学老师还在沉醉于「牛津英语词典」里那种可追溯到1857年的数据库,据说W. H. Aude(20世纪诗人)曾因翻阅过于频繁而弄坏了他的第一本词典。
如今,「韦氏大学词典」归「大英百科全书」所有,而拥有近300年历史的后者正在被维基百科揍得满地打滚。
Fatsis听到「大英百科全书」的编辑是怎么在背后说维基百科的——那玩意就是一个人人都能进去排泄的公共厕所——不管怎样,「大英百科全书」早在2012年就停掉了纸质书的出版。
词典的末日在于,定义一个物品、一件事情,都太容易了,而且还是免费的,我们面临相同的问题,只是原因各异。
如同网络上的一切遭遇,查询一个词就像是打开了争议与虚假信息的消防栓。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对八年级的毕业礼物深信不疑,那是老版的「韦氏词典」,用于提供任何受教育者所需用词的权威定义,这实在是绝妙的营销手段。
但那又如何呢?它拥有的权威性,必须加上曾经两个字。这份权威也许建立在「韦氏大学词典」的市场地位之上,但市场会做出动态调整,没有永不掉落的王冠。
1775年出版于伦敦的「英语词典」开创了标准英语的规范,尽管编者Samuel Johnson本人相信语言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生命般存在,但他的这本具有结论性的词典却在出版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延续到十九世纪仍被膜拜,直至「牛津英语词典」更受欢迎。
而在美国,1828年诞生的「美国英语词典」——这正是「韦氏词典」的前身——则继承了它的衣钵。
Webster决心超越Johnson,他的雄心壮志是创造一门具有美国特色的语言,而不是仅仅作为英式英语的方言。
他编纂的词典涵盖了超过7万个词条,新增了包括「臭鼬」「助力」「环形交叉口」等新大陆词汇,以及源自原住民的「独木舟」「驼鹿」,还有融合了墨西哥西班牙语的借词,比如「郊狼」。
最具革新性的,是Webster还推动了美式拼写改革,从语法层彻底改变了美国人的用语习惯。
1934年,「韦氏词典第二版」上市,号称「足本」,它厚如台阶,内含60万个词条、3.5万个地名、1.3万个人命,可以说既是词典,又是百科全书,甚至配有插图,展示「世界货币」「美洲常见鸟类」「有毒植物」等内容,仅以「香蕉」开头的词条就有二十多项。
这版词典的贡献者有200多人,其中包括霍普金斯大学的校长和哈佛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他们的共同目标是为英语使用者打造终极指南。
因此,「韦氏词典第二版」设置了多种标识了注明非标准用词,编者们解释说,只有证明某个俚语用法已被长期使用,而且出现在可流传于后世的印刷物中,才有资格被收录。
「韦氏词典第三版」于1961年问世,并做出了一个违背祖训的决定:虽未摒弃标准英语的概念,却以极其开放的编纂策略,大幅缩减了对口语和俚语的标注,不再做出价值判断。
这在今天看来无可厚非,语言就是人类说话的方式,而不应该约束他们应该怎么说话。
但「韦氏词典第三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抨击,作家们普遍视其为大逆不道,并将批判文章刊登在了主流刊物上。
稍动脑子就能明白原因,没有任何群体要比他们更在意标准英语的既得利益了,在表达上和平头百姓界限分明是他们的生计基础,如果语言的用法可以随心所欲,那么他们的技能也就荡然无存了。
于是,「纽约时报」便以纵容为由瞄准「韦氏词典第三版」火力全开——「big胆!竟说流行语也能算标准英语!」——求求了,还是让时报来决定什么值得刊印吧。
「大西洋月刊」也称这版词典属于「一桩丑闻」,很不幸的,那几年的本刊也加入了批判阵营。
争论的焦点之一,是「韦氏词典第三版」收录了「ain‘t」一词,要知道,在编辑团队的审核下,这版词典最后还是否定了收录「fuck」一词,但「ain‘t」的待遇则不同,在1961年的美国,使用「ain‘t」是很粗鄙的口径。
这场争议也揭开了词典编纂学的核心权力:语言是社会地位的镜子。
毕竟,时值音乐剧「窈窕淑女」大热的时代,这部风靡全球的作品完全关乎语言和阶层,比如它的设定是在英国,而这正是它在美国广受赞誉的原因。
放心,美国人对于被嘲讽是不自知的。
1956年,「窈窕淑女」的百老汇演出横扫所有奖项,原声专辑在畅销榜的前两百名停留了480周,也就是长达9年。
更重要的是,「窈窕淑女」触动了文化的神经,为「韦氏词典第三版」的遇冷开了一个头。
作为当时规范用语的典范,「纽约客」——咦,怎么又是本刊——刊登了一幅漫画,画中韦氏词典的公司接待员对来访者说:「抱歉,戈夫博士不(ain‘t)在」。
毫无疑问,这种讽刺会让「窈窕淑女」的高雅观众们发出轻哼、嘴角上翘。
简而言之,围绕「韦氏词典第三版」的声讨是一场文化战争,而文化战争的内在实际上是阶级战争,是一帮人为另一帮人定调的权力。
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教授指责「韦氏词典第三版」是有史以来最长的政治宣传册,「它认为无论大众说了什么语言都值得被记下来,这不是我能认同的文化体制。」
不过,看上去他所畏惧的那种放任自流的、无标准化的末日,就是我们今时今日生活的世界。
我怀疑词典并不能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或者说整个词典概念都被过度包装了。
「韦氏词典第三版」有2783页,包括46万个词条,却也还不到英语词汇总数的一半,有研究显示,出版物里发现的英语单词有52%是没有被任何参考著作收录的,这还不算口语。
相比之下,「牛津英语词典」的网络版词条数量达到85万,平均每年增补的新词超过1.5万,即便它可以无限扩展,但也永远无法穷尽每个词语,而只是尽可能的捕获被筛选后的样本。
词汇量激增的原因之一,是我们不断赋予词语新的意思,以「K」为例,「K」的意思包括一公里、一千货币单位、1024字节的计算容量、棒球里的三振出局、开尔文温度、韩国舞蹈K-pop、钾、克拉、氯胺酮、教育术语K-12、象棋里的国王Kd2、南非种族歧视用语K-word、一种经济复苏形态、以及卡夫卡小说里的主角。
那么「K」是一个词吗?「牛津英语词典」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并为它列出了5种释义。「韦氏词典」「剑桥词典」也都收录了「K」。但它们都没有写出K在日常短信和口语里最频繁使用的意思:O.K.
在所有人类公开或私下、书面或口头使用的词语里,哪些才应当被收录进词典?它需要达到怎样的标准?又必须得到哪些守门人的认可?而一个词语又得被冷落到什么程度,才会被清扫出去?
在1944年出版的「美国英语历史词典」里,有整整5页以「水牛」开头的词汇,如今,我们会发现大量以「赛博」或是「bro」开头的组合词,它们还能活跃多久呢?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里有107个词语是第一次在印刷品里使用的,其中有很多已经成为了语言的一部分,但也有大量的自造词——比如「fardel」「bisson」「drossy」——现在已经无人使用了。
不过,既然莎士比亚的地位如此之高,而且人们依然在读「哈姆雷特」,这些词是不是应该列入词典呢?
(此处省略大量词语进出词典的例子)
词典建立在这样一种信念之上:词语是语义的基本单位。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意义的基本单位是句子,有时则是短语。你可以背下单词,但如果不会造句。就无法真正掌握一门语言。
这不仅仅是语法的问题,它关乎文化素养,词典就像是元素周期表,它会告诉你元素是什么,却教不会你如何组合它们创造物质。
词语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具体的语境。
「词典追求永恒,」Fatsis是这么总结的,「但语言却是果冻,滑溜且没有固定形态,永远在流动着。」
他是对的。语言是我们制造的鱼缸,同时也被困其中。我们理解词语的唯一方式,就是生产很多词语,这是人类最迷人的发明之一。既然无法用一部词典容纳一切,那就让我们拥有成千上万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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