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两天频频在网上刷到斩杀线这个词,各路人等都在分析美国人民阶层滑落到一个程度后会出现连锁反应,生活水平大幅下降甚至流落街头的现象。
这些评论有的认真、有的戏谑,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人在国内,刚下飞机,谢邀,来谈谈对斩杀线的一些看法”。
也不能说都吧,毕竟话题的起初是B站上那一系列关于“西雅图冰雨夜”的解说。我去看了一部分,确实是在实地拍摄,也真实反映了美国目前的一些情况。另外我还看到有很多住在美国的朋友在小红书上对线,控诉现在美国的生活成本有多高。
因为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复杂,我本来是不想淌浑水的。当个人体感和宏大叙事揉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什么说法是真正全面客观中立的。全都是情绪,全都是流量,全都是有意为之的视线转移。
但我为什么还是想在圣诞节的时候,就这个话题写点东西呢?毕竟贫富差距之大、基础物价之高以及一套“精密而无情”的信用评分体系,确实是我来美国访学这短短几个月里面感受最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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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看到过纽约、西雅图乃至夏威夷街头横七竖八的流浪汉群体,碰到过七八十岁高龄话都说不清楚的老人闯进咖啡店讨吃的(当然店员非常耐心的接待了还给了一个饼干一杯咖啡),也有神色平静穿着得体的中年人在路上走过来找我希望要几块钱零钱。
而另一方面,我也曾经在“所有木材都从欧洲运来“的对冲基金办公室里,和他们的员工聊天时听到对方非常真诚的说,”我并没有觉得纽约物价贵”。
是啊,吃着公司专门请的大厨团队做的午餐,拿着工薪阶层一年收入都不止的月薪,怎么会感觉到物价贵呢?
而我自己在经历了起初申请信用卡的困难,看着自己的信用分上上下下的起伏,听着英文播客里关于如何在收入下降后维护自身信用的小窍门的大量内容后,也算是对美国的信用体系有了初步的体会。
美国当然是出现了社会问题的。如果没有的话,affordability又怎么会成为最近民主党起死回生席卷各州选举的利器呢?
但实话实说,我非常、特别、极度抗拒把这个问题简单归结于“资本主义的劣根性”上,并采取嘲笑、讽刺以及与己无关的态度。
我更倾向于把它理解为美国崇尚的个人主义叠加上K型复苏的经济现状带来的严重后果,以及其中的很多要素在东亚国家同样可能存在和发生。
2
什么是斩杀线?最表面来看,斩杀线其实就是一套极端的风险管理系统在起作用。
冷冰冰的信用分是美国以金融机构为首的行业联盟打造的一套评判个人是否有权享受信用社会红利的系统,在某个分之上,你就能租房、入职、买保险、租车,数据一旦变红,人就被物理性的排斥了。
这套体系在其他国家不存在吗?同样存在,甚至很多国家以加速建设信用体系作为重要的政府工作。为什么?因为信用体系是在奖励强者,奖励有心劳动的人,奖励遵守纪律的人,避免劣币驱逐良币,避免所有人向不守规矩和浑水摸鱼的境地滑落。
这套体系本身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也确实帮助美国容纳了如此多的移民,打造了向上的社会环境,甚至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欧洲和日本式的创新和发展停滞。
但问题在于,这套体系在当下的经济环境下要不要改良,要不要容错,要不要兜底。
美国有没有容错机制呢?当然是有的,比如个人破产制度。虽然破产极其痛苦且损害信用,但它在法律上本质是一套“财务重启(Fresh Start)”机制,能够让陷入债务深渊的人合法地免除债务。
再比如各个州层面的政策缓冲带,从马萨诸塞州的医疗保障,到纽约市的“医疗债务一键抹除”计划(Medical Debt Cancellation),这些都在某些专家学者此次讲述的宏大叙事中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
但与此同时,美国人在内心深处的“个人主义”让他们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并不愿意向家人、向亲戚、向朋友去求助,所以一旦因为经济的原因让上述的这些机制没能救到他们的时候,就会向深渊滑落。
再比如日本。日本有斩杀线吗?看上去也没有。
他们有一套非常完善的生活保护制度,日文叫”生活保護制度”。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网站,这个生活保护费的支付细到让人惊讶,我截了张图放在下面,囊括了生老病死、教育乃至介护。
(原文链接:
https://www.mhlw.go.jp/stf/seisakunitsuite/bunya/hukushi_kaigo/seikatsuhogo/seikatuhogo/index.html)
但日本不也有所谓的老后贫困问题,有尼特族,有下流社会吗?
在日本,当一个人失去职场和家庭的联系之后,就算经济上有政府托底,也会进入“孤独死”或“蛰居”的轨道。
此外,日本的非正式雇佣(也就是我们的灵活就业)比例现在如此之高,这些人的养老保障如此不够,且一直无法积累储蓄的结果,就是虽然不会被斩杀,但也只能维持“低血量生存”。
这时候的斩杀可能不是信用分层面的,但却是精神层面的。
3
可能大家也感觉到了,哪怕在说以上短短几段话的时候,我也是在反复折返跑,说完正面说反面,说完反面再说正面。
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极端复杂的问题,全部归结为“系统的精明”、“资本的残酷”是一个简单且不负责任的视角,去做制度的粗暴比较也无益于我们从中间吸取教训和经验。
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我们自己在加速建设信用体系的同时,能不能、有没有建立这样的容错机制。
我认识一个上过失信人名单的企业家,他跟我说过那段时间有多么的痛苦。高铁飞机不能坐,酒店不能住,想要跑业务求翻身都变得异常困难,最后还是依靠亲情网络的援助先度过了最难的那段时间。
也有听友和我诉说过自己被失业和房贷同时压垮的瞬间,银行没有任何的通融空间,也不敢跟自己的家人吐露,最后还是去找了年迈的父母。
这些当然可以体现出中国亲情社会让人安心的一面,但也让人不禁担心,随着独生子女一代的老去,大家族体系的消失,未来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的解决难道是让我们回到大锅饭,回到政府包打天下的时代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当初又为什么要逃离那样的时代呢?
回到这次舆论上关于斩杀线的讨论,在我看来,美国的现状更多是高昂的生活和医疗成本、去工业化、药物滥用、住房供应不足等等矛盾叠加之后的系统性失能,而非一个单一意志——所谓资本——在高效地“斩杀”多余人口。
回到这个标题,为什么我不想凑这个热闹?因为美国能不能解决这一问题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如果简单把它归结为后者,恐怕对我们避免类似的问题毫无帮助。
最后我想说的是,前两天看到财新48期上的显影栏目《为城市流浪者寻”家”》,很感动。那个创始人女生在长沙以一己之力打造了“地衣之家”这么一个类家庭模式的救助机构,并以将他们送还家庭和找到工作作为第一目标。
类似这样的NGO本应是在家庭和政府之外的避免斩杀线的托底第三支柱,可现在在国内却是凤毛菱角,关于他们的新闻报道更是少之又少。
比起斩杀线,我更想聊这些。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这篇文章,并为他们捐出自己的一份力:
感谢《财新周刊》|没错,我们就是那群在街头“捞人”的傻瓜
(题图是我在中央公园拍下的,据说长期在那里拉琴的一位流浪者)
微信公众号: 起朱楼宴宾客 ,作者:大卫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