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入职仅月余的HR总监,为自己选好了裁员时间

入职仅月余的HR总监,为自己选好了裁员时间

我原本以为,即便公司有一天关门,我也会是那个最后锁门的人。

配图 | 《胜券在握》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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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初,我加入一家创新药公司,任人事总监,入职三个月后,老板向我许诺了价值200万的期权。“好好干,”她描绘着,“公司一旦上市,这很可能价值2000万。”

此后接近四年的时间里,我踏上了一场一个人的狂奔。整个HR 部门只有一个人,从招聘、薪酬、预算、绩效,到董事会汇报,乃至两轮完整的上市流程,全部由我一人扛起。每当我想申请增加人手,老板的话总在耳边回荡:“能力不行的人只会招来不如自己的人,真正有实力的人能招来比自己更强的人。你缺的不是打下手的人,是能让你成长的人。”

2024年10月8日国庆节后,辛迪入职了,这位90年代末大专毕业、奔五年龄的大姐,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人事行政高级总监。

只是,高级总监要做什么?我需要配合她完成什么工作?老板只字未提,我们谁也不清楚。事实上,我原先负责的工作一切照旧,大部分活都被我一个人做完了,也无需她操心什么,我每日向她汇报进度,而她偶尔会给我一些指点。

在入职我们公司前,辛迪的职场之路走得磕磕绊绊,从2020年到2024年,她连续失业了三次。

辛迪的第一次折戟是在2020年春,那时,走路带风、干劲十足的她,不满足于外企HR部门经理的头衔,渴望在职场上大展拳脚,再攀新高,顶着外籍老板的百般挽留,毅然决然地从服务了12年的公司辞职,接下了另一家外企亚太区HR负责人的Offer。

然而,就在她满怀期待、准备入职之际,新冠疫情席卷全球,局势动荡不安,她到手的机会泡汤了。这之后,她入职过一家新公司,但没能熬过试用期,就因公司组织架构变动而失去了岗位。

第二次失业后,求职市场已经接近封冻,遍地难寻工作机会。于是,2020年的整个冬天,她都赋闲在家。白天除了出门做核酸,就是遛遛狗;晚上早早躺下,头都快睡扁了。她生活在长三角的强二线城市昆山,冬天取暖全靠抖,屋里并不比屋外暖和多少,而她天性活泼,爱热闹。她说,那个被困在自己“狗窝”里的冬天,是她人生中最晦暗、最狼狈的一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心口仍然会突突直跳。

2021年春节,不便串门聚会,亲戚间的“春节大型名利场”便转移到了电话主场。赋闲在家的辛迪,成了被轮番“关怀”的重点对象。小舅一家在成都,表妹工作不着调,一个月三四千块混着日子,吃住都靠家里贴。过去,小舅妈最忌讳大家谈起子女的工作,这回倒是格外热心,一个劲地向辛迪妈妈打听,问辛迪什么时候再出去工作,不会是打算就此退休了吧。

辛迪心里憋了老大一口气,2021年元宵节还未过,她就像逃难一般匆匆走出了家门。之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小区大门口的那个流动煎饼摊前。见她一来,煎饼摊的老板便麻利地舀起一勺面糊,手腕一转,面糊在铁板上摊成一张完美的圆,熟练地打上一个鸡蛋,撒上几粒芝麻,再翻面、刷酱、折叠,一气呵成。

她接过那冒着热气的煎饼,捧在手心里,不紧不慢地咬上一口,眼睛却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老板那双翻动煎饼的巧手。

经营这个煎饼摊的,是一对年过半百的山东夫妇,辛迪每次来买煎饼时,总会和他们拉上几句家常。夫妇俩摊煎饼已经十几年了,风里来雨里去,靠着这一张张煎饼,硬是把一双儿女拉扯大,还在老家县城给儿子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再过不久,儿媳妇就要生了,他们计划回去帮着带孙子,顺便打理家里那十几亩麦地。

那天听到这个消息时,辛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心里盘算着,或许可以先偷偷学艺,等时机成熟后,再向煎饼夫妇提出接手他们的煎饼摊子。这样一来,煎饼夫妇把摊子和器具转让给她,还能收回一笔资金,简直是皆大欢喜!她越想越兴奋, 说干就干,从此比上班打卡还要准时,一天不落地来煎饼摊前观摩。

当辛迪觉得自己学艺已精,信心满满地向老公提出想要盘下煎饼摊子时,她那一向好脾气、留学归来后在外企一干就是二十几载的老公却泼了一盆冷水:在家门口摆摊,认识他们的人怎么看?会不会以为他们家生了变故?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别连累孩子被人指指点点。更不必说,她的父母是从大城市扎根到山区又艰难返城的一代,将全部尊严与希望都系在了女儿身上。街头摆摊这个选择,对两位一生体面要强的老人而言,近乎一种信念的崩塌。

听着老公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叹了口气,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罐,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爸妈都快80岁的人了,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她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在晚年还为自己唯一的女儿操碎了心。她心里暗想,算了,算了,讨饭不过家门前,要走就走远点。

说实话,辛迪这勇闯煎饼摊的气度,着实让人不解。他们家有早几十年存下的家底,她还是独生女,父母有退休金,丈夫也算外企中层,哪怕真的躺平,日子也过得比普通人滋润。

对此,她也没做过多解释,只说,“你不知道,我真是闲不下来的命。”

过去二十年,辛迪一直任职于制造业外企。她这个HR,可不仅仅是招人、裁人、发薪这么简单,做得活像个判官。车间里的东西被员工顺走了,司机公车私用将车开回镇上父母家,她都要亲力亲为,调查周旋,与各色人等斗智斗勇。她说,工厂里三教九流,窥尽世间百态,人性的复杂远超想象,不铁腕根本镇不住。

这与我所在知识密集型企业的HR角色截然不同。名校硕士、博士学历的同事成堆,HR是纯粹的服务岗,必须有求必应。用我们老板的话说,HR得做到像人民币一样,人见人爱。

故而,辛迪的性子也一点不似传统印象中的HR模样,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她活跃、跳脱,又敢想敢干。她觉得自己能撑得起巴宝莉,也能咽得下糟糠。人生百态,于她皆是经历,从无禁忌。

自打煎饼摊不能想了,她就天天往外跑寻求新的机遇。她联络各个机构,一边走访观察,一边努力学习新技能,养老护理员、衣橱整理师、保险经纪人、培训机构的兼职老师……她挨个儿报了名。几个月下来,她的鞋底都磨坏了好几双。

爸妈问起时,她便说约了人在外面谈合作。自己的女儿出息了,不再给人打工、看人脸色了,当了一辈子工人阶级的爸妈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自家闺女中年转了运势,事业有了新起色。

“但其实,他们还是希望我有一个稳定的单位,拿稳定的工资,安安稳稳干到退休。”对于父母的期望,她不是不知道。但稳定就是最难的“要求”。古代,范进还能54岁中举,现在,35岁就是道红线。何况是年近半百的她,只能在不稳定中寻求“活路”。

这期间,她一见到朋友,就如数家珍地分享自己新解锁的技能,做足了试水的准备。

一个朋友聘请辛迪给自家独栋大别墅做收纳整理。她蹲在地板上,从卧室到厨房,从一楼到三楼,一丝不苟地收拾整理,连楼梯间的角落都不放过。前前后后,她忙活了整整七天。完工那日,朋友惊讶地打量着这位昔日的职场女强人,止不住地连连称赞辛迪太能屈能伸了。

另一个做品牌油漆代理的朋友,偶有一次向辛迪吐槽,说店里的油漆工老师傅月薪好几万,还拽得不行,说他两句就撂挑子不干了,自己一个老板在他面前倒像孙子一样。她听完,一把抓住朋友的袖子,一个劲儿地央求让她去店里当免费杂工,唯一的要求是教会她刷油漆。她说,等她学会了,她要去新加坡、美国当油漆工,出海闯出一片新天地。

还有一个朋友因忙于生意,无暇顾及三个孩子。当老师私信发来孩子们作业本上那触目惊心的鲜红叉叉和硕大的感叹号时,她不禁唉声叹气,忧心忡忡。辛迪得知后,二话不说就匆匆赶去了朋友家。她不仅一手包揽了大宝二宝的作业辅导,还见缝插针地纠正了小宝到饭点不好好吃饭的习惯。在她的帮助下,朋友家不再鸡飞狗跳,父慈子孝的场景再现,朋友对她那是感激涕零,直呼她是大救星。

辛迪还做过保险经纪人,她的人缘是真好,代理保险业务的第一个月,就拿了不菲的佣金,还被评为了当月的明星经纪人。她从不发广告,不时有朋友、同事约她倾诉家庭、职场的困惑。她帮着大家分析问题、寻求解决方案,久而久之,业务便顺理成章地做成了。朋友们都说,辛迪就像一块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像那立在桨木上的鱼鹰那般,张开硕大的喉咙,东啄啄,西啄啄,只要觅到小鱼小虾就能管饱一顿时,转机出现了——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创新药研发公司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这对于失去固定职业已经一年多的人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一时间,朋友们纷纷收到了她找到工作的喜讯,微信里道喜的信息提示音像鞭炮声此起彼伏。她兴奋得一夜未眠,天刚刚蒙蒙亮,她就收拾好行囊,驱车赶往上海的新公司。还没到正式报到的日子,她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公司,逮着活就抢着干。当牛马的想休息,许久不当牛马的人却享受这样轮轴转的日子。

除了创始人和联合创始人外,辛迪是公司招来的第一位员工。这算是她待过人最少的公司了。虽然,创始人给她的title 是高级人力资源总监,但初创公司并不像大外企那样职责清晰,她成了公司的大管家,哪里都少不了她:办公室卫生、报销贴票、招人、发工资、订员工工作餐、研发项目跟进、对外联络……她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终日超负荷运转,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同事们常常笑称,辛迪就是公司的“定海神针”,离了她,他们连西北风都喝不到。

辛迪就这样以惊人的速度和效率运转了两年,公司从最初的三个人壮大到了二十几人的团队,业务横跨中美。其间,她的角色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起初,她像是公司的“大厨”,专注于日常运营,确保团队有“饭”可吃;后来,她不仅要“煮饭”,还要负责“找米”。公司依然没有任何收入,维持运营全靠融资。她跟着创始人一起,东奔西走,四处拉融资。她像那不知疲倦的陀螺,白天跑投资机构,晚上整理资料,连做梦都在想着怎么说服投资人。

然而,就在大伙都撸起袖子全力冲刺时,创始人和联合创始人之间却因经营理念的不同,分歧日益加剧。作为公司的大管家,辛迪也无法置身事外。她被迫站队,双方互相掣肘,撕扯内耗之下,联合创始人倒戈,到处说创始人的坏话,外部投资人望而却步,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她再次失业了。

走的那一天,愤懑难平的她,怒气冲冲地冲进那位把公司搅得乌烟瘴气、屡屡给她穿小鞋的联合创始人的办公室,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就是一只蛀虫!要不是你,公司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辛迪说,若不是创始人死命拦着,她当场就要扇那人俩大耳刮子,让她尝尝什么叫“痛彻心扉”。

这次失业发生在2024年春天,正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之际,神州大地处处洋溢着生机与活力,辛迪的心情也没有先前失业时那般糟糕了。她决定洗涤心灵,尽情放空一段时间。她开着车,载着父母,沿途走走停停。清泉潺潺,虫鸣鸟唱,篝火野炊,踏草逐马,悠悠然一路驶向那遥远而神秘的西南边陲。

在去西昌的途中,她的车胎突然爆了。正当她手忙脚乱时,一个骑行穷游的男孩停了下来,全程陪着她,帮她联络修理厂、换轮胎,直到一切搞定,男孩才悄然离去,连名字都没留下。

抵达西昌后,她在公园里偶遇了几位精神矍铄的当地老人。老人们笑呵呵地告诉她,能吃能睡、有闲有米、看山看水,这样的日子,神仙来了都不想走。

到了西双版纳,柔和的月色下,她与几位热情洋溢的民间艺人围坐在一起,对酒放歌,畅谈人生。

自驾旅居的那三个多月里,她心中时常涌动着一股天地为被、人生旷野的超然豪情。她说,自己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陶渊明笔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那种意境。她还说,那段日子,自己就像一只重获自由的鸟儿,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云在脚下缓缓流动,她仿佛触摸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羁绊她,让她陷入泥沼,患得患失了。她站在山顶,迎着朝阳,振臂高呼:“山林四季,人生旷野,路,千千万万条!”不上班也是其中一条。

只不过,旅行刚一结束,她便重回樊笼,再次踏上了找工作的征程。因为冷静下来后,总觉得玩归玩,但玩了之后人总得有个要操心的事儿,包括父母看着自己闲在家想关心又不敢问的神情,让她还得给自己找个“归宿”。

这一次,她改变了策略,不再像之前那样大海捞针似地盲目投简历了。她开始积极寻求熟人、朋友的帮助,让他们推荐机会。其中,数之前那家公司的创始人最积极,他不仅帮辛迪精心打磨了简历,还热心地把她的简历分享到了行业CEO朋友群里,并且情真意切地写下了一段推荐语:“她是我见过的最靠谱、最有执行力的伙伴,无论多难的任务,交给她都能搞定!”

很快,我的老板就联系上了辛迪。两人都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做起事来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电话里一聊就停不下来。她们迫不及待地约了见面,一见面就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直言相见恨晚。那天,她们从下午聊到傍晚,整整四个小时,茶水续了一道又一道,话题从用人之道到人生哲学,越聊越觉得对方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合作伙伴,彼此间都产生了一种非你莫属的化学反应。老板还对她说,若是时间能重来,她创业时第一个拉上的人就是辛迪。

老板面试完辛迪不打紧,还需要高管再挨个儿会会她。这还没完,老板又让她飞赴千里之外的深圳,为团队把脉。一连两天,老板为她安排了与十几位同事挨个沟通,我亦是其中之一。其间,辛迪悄悄对我吐槽,说她连撒泡尿都要一路小跑。

辛迪还问我,怎么你们公司的人都像锯嘴的葫芦似的,一个个闷闷的,让人好生着急。

她还没入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坐在她对面,大伙儿眼睛瞪得像铜铃,不知所措地等她先开口,还好辛迪是个健谈的人。

在历经一轮又一轮的面试加访谈车轮战后,辛迪终于通关,入职了我们公司。

辛迪的眼睛又大又亮,头发在脑后高高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利落的额头和脖颈。她的身形略微发福,有了些中年女人的体态,但仍看得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胚子。装扮倒不是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精致的外企OL造型,她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棉质连衣裙。后来稍微熟悉了,辛迪说,“早个十年,我身上穿的基本是上万的衣服,巴宝莉,Max Mara……多得是。不过后来觉得,没意思。现在啊,唯品会上淘的几十块钱的衣服,反而最自在。”

尽管在衣着上做了“减法”,辛迪对工作的热情与干劲却丝毫未打折扣,当她风风火火地踏进我们那个数百平的办公室时,我觉得那些蔫头耷脑的绿植都焕发了生机。

我们是一个做创新药的公司,最高峰的时候也就七十来人,所有人围着唯一的一条研发业务管线打转,关于创新药的故事反复讲了十多年,却迟迟没有产品问世。这在整个行业算不上典型,也算不上特例,毕竟新药的研发与突破是个漫长的过程,业内常说,十年,十亿美金,百分之十的成功率。从有一个想法到真正有一个成型的药品出来,其间要经历药物筛选,三轮临床试验、药品注册,市场准入等各个关口,尤其涉及一些未满足的临床需求领域,更是难上加难。

疫情期间,大健康风口一来,之前求钱若渴的创新药公司立刻成了香饽饽。热钱涌入,催着它们疯狂扩张、冲刺IPO。在期权的诱惑下,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大家共做着同一个美梦:只要公司上市、新药又能同步推出,咱们这些“元老”就能瞬间鸡犬升天,实现财富跨越。虽然对外融资时,我们没有任何看得见的产品,全靠讲故事:一遍一遍地向投资人描绘适应症领域的无限潜力,对标竞品、预期大好的头对头试验结果,但由于我们的临床推进速度更快,融资比辛迪上一家公司顺利不少,资金状况也要更好。

在创新药领域,企业的核心竞争力源于创始人及核心团队。适应症领域是否有竞争力,药品能否早日上市变现,与骨干人员的行业经验和前瞻性视野息息相关。公司长期没有收入,完全依赖融资,老板自然十分焦虑,加之十几年来只有一项存量研发业务,缺乏新的增长点,导致无处开拓,只能将注意力转向内部,紧盯现有的人和事。然而,老板将此归因于人事、行政等运营支持部门出了问题,认为必须通过调整职能部门来“激活”公司。因此,她将希望寄托于引进像辛迪这样充满创业激情的人才,以期重振组织。

我和其他同事偶尔会约辛迪吃饭。她特别喜欢聊天,旅途见闻,职场上遇到的奇葩人和事,有什么说什么,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她是一个人背井离乡来深圳的,她说,没想到快50岁了,还能在深圳开启事业的第二春。

看着她干劲满满的样子,我们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陪着笑笑。

辛迪事业的第二春迟迟没有来,因为待她真正了解到这个公司后,她脸上神色不如一开始那样神采奕奕。她发现公司似乎哪个职能都不缺人,并不像她上家公司那样急需她处处补位。若说推倒重来吧,她一个新来的,根基不牢,暂时也做不到。因此,她一入职,就略显尴尬地立在了那里,因为压根就没有她能插得上手的事。至于需要她紧急救火的场合,更是寥寥无几。辛迪心里也着急,她不止一次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又得失业了。”

2024年11月24日是个周日,辛迪说,老板邀请她去了光明游玩,说是她来了快两个月了,一直还没机会为她接风洗尘。老板请她品尝了光明乳鸽,饭后,两人漫步在山谷间,边走边聊。像往常一样,老板开始讲述她创业十几载的艰难历程。说到动情之处,她停下脚步,看着辛迪,眼里饱含着深情,坦言自己非常需要她的全力支持。

从郊外回来后,辛迪连口水都没顾上喝,立即打开电脑开始制定详尽的工作方案,一直忙碌到凌晨三点。周一早上刚上班,老板就让助理通知她,下午去她办公室沟通。她带上了精心准备的方案,信心满满地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好几个小时。

我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她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说,她已经跟老板谈妥了,最后的工作日定在周五。

作为公司的老员工,一个有着十几年工作经验的HR,我其实并没有丝毫意外。但她毕竟是我的上司,不想让她尴尬,我还是表现出一脸愕然。

辛迪告诉我,她向老板汇报了她做的方案,主要围绕未来公司组织架构搭建与人员布局。但老板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告诉辛迪,自己好像并没有对当初设置这个岗位想得太清楚,还坦言就连公司未来的战略方向,自己也没有完全想清楚。

不过,她给辛迪指了另一条路:她计划将上海研发团队拆分出来,独立成立一家新公司,未来单独融资,考虑辛迪离家背井来深圳工作的现实困难,她许诺由辛迪担任新公司的HR一把手。只不过,眼下辛迪要暂时离开公司一段时日,等待年后的进展,以后还是一家人。老板一再坦承,是自己考虑不周,对新增她这个岗位能带来的价值没有想清楚。

辛迪说,过程中,老板还让她提了建议。她就直言,既然公司方向没想清楚,当初就不该设这个岗,这么折腾。不仅她自己要反复向同事介绍自己,同事也得专门分心来应对她这个“空降”的人。

老板向她道歉了,而她,也坦然接受了。

接下来的几天,所有的会议,辛迪也照常参加,也在给我们指点,好像她不会真正离开公司一样。11月29日周五,她离开的那天上午,我俩正一页一页过她的离职手续文件,突然,她停下了手中的笔,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窥透我的内心一般,让人好不自在。许久,她才神色复杂地开口:“等我走后,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正一脸茫然时,她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老板招她来是为了裁掉一批人,进而换血,在老板约她去光明郊游的前两天,她知道老板曾找过我沟通。因为老板和她商量好,11月21日会跟首席财务官沟通离职,第二天就轮到我了。

辛迪告诉我,她入职后,老板曾向她抱怨,说我私自为自己续签了劳动合同,不然断不会留我这么久。为了核实此事,辛迪去找了老板的心腹——副总经理求证。副总经理否认了这个说法,因为公章一直在她本人手里。老板还三次下令,要她尽快裁掉我,但辛迪动了恻隐之心,她担心我春节前不好找工作,所以一直不忍心跟我提这件事。最后,老板等不及了,决定亲自找我谈。她原本遵照老板的安排,等着老板跟我摊牌。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最后等来的竟是自己被裁的通知。

这两天来,她一直在脑海中反复思量这件事情,却始终不得其解。此刻,她凝视着我,双眸中夹杂着困惑与不甘的复杂情绪,仿佛想要从我的眼底深处挖出答案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心里一怔,如此戏剧化的转折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辛迪向我透露的这一切,要说我听完心里完全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先前没有任何人跟我提过,招辛迪来是为了裁人,老板也一直对我们说,公司不会裁人,让我们放心。在她屡次大发雷霆,长篇大论数落我时,我明明已经主动跟她提过,如果觉得我不合适,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走,她都说她很信任我,她需要我。

我沉默了片刻,随后正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在你入职以前,我就已经和老板探讨过,鉴于公司规模不大,预算又如此紧张,等新人来了,我可以离开,以为公司节省成本。听完我的话,老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她批评了我,她说预算本不是问题,她非常信任我,认可我,希望我安心工作。至于前几天老板找我谈话,她还像往常那样鼓励我好好干,别的什么都没有提。”

我没有完全对辛迪说实话,那天老板突然找我谈话,让我十分意外——因为自从辛迪入职后,她就再没单独找过我。

刚一坐下,她就开始询问辛迪的工作表现,我告诉她,以现在这个体量,没有太多增量工作可以开展,但HR的工作本身无法短期衡量成果,希望她能再多给辛迪一段时间,她反问我,公司怎么能养闲人。

其实,在辛迪入职前,老板就屡次带着我面试,说是给我选个上级,让我快快成长起来。

可参加面试的那些人也都是总监,背景和资历跟我不相上下。有一次面试完,老板问我和对方比差距在哪里?我有点不耐,直接说,无论是行业经验,还是专业领域,我不觉得自己比她差。

此刻,所有片段终于串联起来,一阵寒意与难过同时袭来——为我自己,也为辛迪。但面对她时,我只轻描淡写地说,就算老板此刻让我走,我也能欣然接受,职场人来人往,打工人只不过是过客。

我话还没说完,辛迪就长叹了一口气, “我老公早就劝我顺着老板的意思,让你早点离开!你要是稍微给我一点暗示,我肯定会在背后推你一把,顺水推舟,送你一个春节大礼包!这样一来,你走了,我至少能暂时缓口气,一时不用担心失业的问题,等过完年再慢慢打算。”

她又说:“你可比我豁达多了。”她同我分析,老板之所以临门一脚调包裁员人选,可能是因为我的离职补偿金比她高得多,老板不愿意支付这笔钱。

不过,我觉得这只是原因之一。更关键的是,辛迪在方案里直言不讳地指出:公司的元老团队已难以支撑长期发展,最该更换的正是这批人。刀子割到了自己手掌心,老板无法招架了。辛迪与我的不同在于,她敢想敢做。老板正是担心局面失控、无法收场,才急忙演了让她走人这一出。

接着,辛迪开始喃喃自语。她快五十岁了,这么多年来,从未与爸妈分开超过一周。这次背井离乡来到深圳,家里人一直牵肠挂肚,每天都给她打视频电话,就想看看她生活的环境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出租屋里的一应生活用品,从吃的到用的,无一不是她那正在读大三的儿子挑好后寄给她的,就连抽纸巾这样的小物件,儿子都考虑到了,给她寄来了好几十袋。她从家里监控视频中看到,年迈的妈妈因为思念她,常常一个人独坐在沙发上抹泪,连家里的宠物狗都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为了宽慰爸妈的心,她已经提前跟他们说好了,春节时接他们来深圳团聚。现在,家里人都在数着日子盼过年,她真的不忍心将失业的消息告诉他们。

她忆起了老板跟她沟通离职的那天夜晚,她心神恍惚,像丢了魂似的,去浴室冲凉时,一不留神,竟把水开到了最烫。刹那间,剧痛如电流般穿透全身,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双腿一软,无力地瘫倒在浴室冰冷的地板上。那一刻,所有的辛酸和无助如洪水般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叹了口气,说:“长三角已经天寒地冻了,回去猫冬不好熬啊!你们这儿冬天不冷,我打算留下来找找零工。”她去了住处附近的超市询问,听说还在招理货员,再不然,她也可以去富人区找找钟点工干,先瞒着家里,混到过完年再说。如果实在找不到什么工作,她打算开个视频号,名字都想好了——“被无良老板骗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深圳,失业后蜗居在城中村的日常”。

我一听,连忙劝阻:“辛迪姐姐,这样撕破脸皮对双方都没好处,相逢一场,好聚好散。”我给她推荐了几个工作机会,这些公司原本是想挖走我的。她苦笑着说:“真没想到,临走了,还是我的下属在为我张罗找工作。”

她问起我以后的打算,我笑了笑,告诉她:“走一步算一步,先做好眼前的事吧。”

那天晚上,送辛迪回去,我们在地铁站里挥手道别。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路灯将树影拉得老长,影子在地上摇曳,我踩着树影,走了很久很久。夜里,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在公司这几年的点点滴滴和我的行业十年。

我曾如此深爱这个行业,就连生病时医生开了前公司研发的药,都能像中了大奖一般,激动得手舞足蹈老半天。甚至当我在药店看到有人拿走我们的药,我会忍不住跟到收银台,不等店员伸手,我眼疾手快地抢过药盒,乐呵呵地说:“这可是我们公司研发的!”

从研发板块、集团总部,到营销板块,从香港,到美国,5000多人的公司,我历经多次轮岗。2021年初,创新药行业风头正盛,我想走出去看看。前公司那位极具魄力、说一不二的女总经理曾三次挽留我,她对我说,“你若留下,前途会很好。”

入职这家公司的四年多里,我独自硬扛时,老板总是苦口婆心地说:“这都是为你好,我给你找个帮手来帮助你成长,我会不遗余力地托举你。”

然而,更多是深夜电话里劈头盖脸地训斥:“你一无是处,你帮不了我!”“我是在帮你,让你认清你自己,我愿意给你机会,让你快快成长!”“虽然你一无是处,但我认可你的人品,你也不容易。”抑或者,马景涛式的狂哮:“你来教我呀!你来教我呀!”而一切总会以那句熟悉的话收场:“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皮实!”

每每听到“皮实”二字,我心里五味杂陈,分不清她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

第二天是周末,我带着孩子去上篮球课。球场上,男孩们像一群欢脱的小兽,奔跑、跳跃,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眼里的笑意和光芒,像星星落在了人间。那一刻,原本无精打采的我,也被那星光点亮,心底的阴霾一扫而过,整个人为之一振。

隔了两周,我在微信上问候辛迪。她兴奋地告诉我,她一个人去爬了梧桐山,登上了山顶的弘法寺祈福。她还去看了海鸥,在深圳湾海边栈道上拍到了七彩霞光。一路上,她遇到了许多可爱的人,有热情指路的老人,有帮她拍照的年轻人,还有和她一起分享零食的小朋友。她说:“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从头来。”

辛迪走后,我接手了她还没开始干的裁人的活。2025年1月2日,首席财务官从香港过来取东西,送他进电梯间时,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说了和辛迪一样的话:“保护好自己。”

他告诉我,老板已多次在会议上毫无顾忌地对高管团队宣布,我很快会走,让大家之后有事去找辛迪。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早就是个“将死之人”。

以他的级别,本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讲这些。若不是因为在这家公司,我此生都不可能有机会和首席财务官这般背景的人站在一起说上一句话。公司能上市,他功不可没。两年前老板还说他是“撑起我们的人”,到后来却变成了“不是我们,他到哪儿也当不上首席财务官”。

我忽然明白,在这里,从“自己人”到“边缘人”的路,对大家来说,左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心里也蓦地一暖,霎时恍然大悟:原来在辛迪离开前的那几个月里,一直有同事在暗暗提点我。有许久不见的同事,特意来我办公室坐坐,闲聊般说起如今工作不好找,要有去处才好下决定。也有人在谈完工作后,似是无意地叹一句有些人和事,不值得拼上所有。

作为一名HR,我一直以来的信念是,要像红楼梦里的平儿那般,对雇主百分百忠诚,对所有人百分百真诚,怀揣一颗炽热的心,做一个善良的人。看来,我平日的真诚,大家都感受到了。

我原本以为,即便公司有一天关门,我也会是那个最后锁门的人。但经历这一切后,我彻底想通了——该走了。

三个月里,我连续跟进了10位同事的离职事宜,离职补偿金到位或达成协商,大家好聚好散。上市前引入的高管几乎被一锅端,连研发负责人都要走了。老板曾给辛迪的承诺——将研发分拆成立新公司,显然成了一张空头支票。

然后,轮到我自己,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感念在我入职初期,老板给我画的千万期权大饼,让我做了好长一场梦,不等她开口,我主动离开,算是为她省下了一份离职“大礼包”,也为自己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我跟老板沟通离职时,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紧接着,她让我去找副总经理交接工作,三方都谈好了,我完完整整拟好了工作清单。

第二天,副总经理却故作不解状:“虽然你的工作做得并不完美,公司还是想留你,你为何执意要走?”

我平静地直视她的眼睛,语气坚定:“我们在职场上,渡人亦是渡己。你们告诉我,我需要一个上级来帮我成长,以公司的体量和资金现状,HR部门根本不需要两个总监,如果不需要我了,我可以退出,又是你们告诉我希望我留下。辛迪一到,你们就说我私自续签劳动合同,让她尽快开掉我,你们都跟她讲好了哪天跟我谈,结果走的人却是她。你们折腾辛迪和我的这些事,不是渡人,是离心。希望以后别在其他同事身上上演了,否则,失去的不仅是员工,更是人心。”还有一句话,我留在了心底,没有讲出口:制药的初心既是造福人类,亦是渡人。

公司担心我走后,会把团队挖走,让我做出了书面承诺,不得声张,要静悄悄地走。

至于我提出的个人诉求:未休年假按三倍工资发给我;公司若融资成功,将去年的年终奖补发给我。这些钱,远不及我的“离职大礼包”多,她们却为此找我沟通了6次。

最后一次,老板挤了挤眼睛,眼角溢出一滴水珠,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要钱吗?你要钱,我这个老姐姐给你。每年过年你都会贴心为我备一份礼物,我给你钱不应该吗?”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

“你知道吗?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外圆内方……”她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开始喋喋不休,我盯着她的眼睛,心里偷偷笑出了声:要不,您先给我表演一个?变成方的让我瞧瞧?

最后那一天,我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东西,趁着大家不注意,轻手轻脚地溜出了办公室。她家的金鸡十几载生不出一颗蛋,连打那墙沿边路过的猫儿狗儿都要跟着受一顿气。步入阳光下的那一刻,我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一个人走啊走,一直走到了莲花山公园。不知不觉中,我停下了脚步——满树花开,一眼便是整个春天。

隔了一个月,我收到辛迪的消息,她如愿以偿地入职了一家外企。过了两个月,她又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做了件大胆的事:剃了个光头。紧接着,她发来了一张光着脑袋开怀大笑的自拍照,问我:“你看我是不是特别慈眉善目有佛相?”她还说,她现在天天顶着光头去办公室,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至于我,尽管拿到了数个Offer,或许是与辛迪的这段经历太让人刻骨铭心,我还是在百般纠结中,彻底离开了那个钟爱了十年的行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后来,我加入了一家国家级研究院,用朋友们的话说,成功“上岸”了。我依然做HR,两个月后开始代管部门工作,到第六个月时,正式就任部门负责人。同样踏踏实实做事,不同的是,再也没有深夜电话里的咆哮,也没有寒风中呆立阳台的茫然,好似换了人间。

来源:网易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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