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的雪:我爸年轻时家境小富，哪怕饥荒时都没饿过肚子，恢复高考后第二年考上大学，大学时没亲自洗过衣服，奶奶雇了阿姨替他洗，没亲自买过米，奶奶雇了伙计定期送米到他寝室，毕业后包分配做了高中老师，家里给盖了房子。从没做过家务，从不为钱发愁。他性格清高，不关心钱，所以奶奶之前虽然住我家，但她的钱都交给姑姑管，我爸很晚才知道奶奶有三十万被姑姑拿去放贷（当时我家房子才值一万块，我爸工资才一百多块），最后三十万被姑姑和伯父瓜分。
我爸大学时，被专家会诊为人格障碍，结婚生了我一年后我妈自杀去世，从此人生开始走下坡路。一个人的收入勉强养我，被迫卖过几次文章（他写，署别人名）。因为老婆自杀名声臭，在我初中时跟学校请了长病假，卖了房子离开老家。学校每个月只给他发几百块，后来加到一千二。本来除了宁波的小破房子，还在溪口花十万买了个110平米的房子，却因为缺钱又很快卖掉，没想到后来房价涨得那么厉害。我高中住校时，因为缺钱而租掉宁波房子，搬去乡下和小学文化的女朋友同居，后来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女朋友赶出家门。
【枪手老爸】
我大学时，我爸因生活所迫又开始做枪手（某文化局局长牵线，现已去世），卖学术文章给大学教授，各种博士生导师，还有一些科长啥的，发表在大学学报上，一篇两万到四万，他们可以评职称升职，文学历史哲学心理学都写，对方提需求就写，比如要写一篇荣格的文章，就把图书馆里所有荣格著作和研究他的书都读完，每晚抽三包烟，不然没灵感，经常每晚只睡两小时，不会用电脑只能用铅笔写，手指握笔的地方厚厚的茧，很多教授一生只发表十几篇学术文章，而他三年半卖了四十多篇，还帮人编书，一本三万，帮人改文章，一篇一两千，三年半赚了160万，但那段时间看到文字都想吐。卖出的一篇研究太平天国某人物的文章发表后很火，被很多人引用，很多大学教授又写文章点评它，对方就又给了一万。我爸说心里酸酸的但是没办法，正常路径写文章赚不了钱，正常发表一篇文章只有几百块稿费。他这两年才学会上网，但写的都是偏学术的所以做不了网红。
我爸说网上写文章简单，他一天就能写一篇，通俗刊物发表文章也简单，他早年一年二三十篇，但在学术刊物发表论文非常难，很多教授一生只有十几篇，而他三年半卖了四十多篇。
写那篇太平天国的文章时，对方出钱带他去南京大学和山东大学的图书馆复印资料，几皮箱的资料拉回来。他还帮一个电力水利局官员写论文，分析水库布局合理性，对方开了很多次会，让很多人去收集数据。我爸说自己写根本搞不了这些。收集资料、数据，都需要钱和人。还需要混学术圈子，需要找学术委员会，学校会排斥外来稿子。所以他只接大学教授或官员、富二代的活。有个中学校长，华中师范毕业的，慕名来找我爸当枪手，他说他跟导师关系很好，我爸问他导师是学术委员会成员吗，答只是普通教授，我爸就把他拒了。
我爸说理科他不了解，文科领域，一百篇同样水平的学术文章，只有十篇能发表，需要有背景。还说，很多大学教授根本没有水平。所以让我不要搞学术。
后来我爸因为身体原因不再当枪手。赚的160万，他想过给我买房，但又怀疑我会偷偷卖了房子败光家产而作罢，还问过我要不要去留学，骗我说是借钱给我留学，我以为家里没钱就拒绝了。然后我在外面租住了好几年厨房，抑郁症非常严重却没钱吃药，为和男友异国而痛苦。而我爸把赚来的所有钱都买成股票，高点买入，结果老是需要花钱而被迫低位卖掉，亏了大半。中间还差点把住的房子也卖了投入股市，被我知道后喊他朋友跑去宁波把他死死劝住了。后来他中风用进口药花了很多钱，奶奶生病又花了很多，因为奶奶后来去了姑姑家，所以每年还要给奶奶赡养费，还要救济破产的伯父。各种花钱，结果依然穷。他说他这辈子就没财运。当我知道我差点有房，差点能去留学时，我家已经又没钱了。
我爸除了写文章啥都不会，没经济头脑，没生活常识，不懂人际交往，在学校时和领导关系差，中风时本以为那些知识分子朋友会不一样，结果只有三个朋友来看他。离开父母后依然认为所有事都理所当然别人做，和我妈结婚后所有家务都扔给我妈，所有工资用来买书不养家（他说是因为对钱没概念，后来又干脆否认买书这件事），出门买东西回来都是他女朋友或者我拎东西，他不拿任何东西。
我爸卖论文给别人，至少还有钱拿，但他也有为他人作嫁衣裳却没钱拿的时候。他曾因为健康问题向学校提出休息半年，学校同意的同时，要求他为学校做件事——以“XX中学写作组”为署名发表文章。我爸同意了，说反正他文章很多不在乎。最后学校开会决定把那篇文章归属于某位领导。我初一时，在国家刊物发表了文章，我爸让我把指导老师写成我班主任，其实是我爸指导的。但班主任没看过这篇文章，后来托人问我爸要了复印件。我初一时还没开窍，除了作文外成绩很差，那个班主任就当着我面说了好几次我“胚不好”，可能类似于我姑姑说我是苦瓜藤上长出来的苦瓜吧，苦瓜藤指我自杀去世的妈妈。这样一个不配为师的班主任，却得到了“指导老师”的署名。而一生写了那么多文章的我爸，在学校办理退休时，办理的同事跟我爸说文章一栏就填“无”吧，我爸懒得和他们扯皮，就说好。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我】
我从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一岁时妈妈自杀去世，小学时就被我爸打得想自杀，初中搬到宁波后不再有压岁钱，过年不再有新衣服，并且以为我家这么穷都是我的错，因为负罪感连五毛钱的零食都不敢买。因为成绩优异没参加中考就被保送到了效实中学，但高一时抑郁症发作（我爸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开始生病），然后就没法再学习，浑浑噩噩过完高中考了个糟糕的大学，大二起十年没回家，大学毕业后连续遭遇四段可怕的恋爱（人背起来真是会连续吸引恶意），导致抑郁症持续严重，住了四年厨房，14年冬天时非常想自杀，逼不得已去了医院，医生说我必须得吃药，花了500医药费，我爸本来说好给我报销，但因为吵架又不再提报销的事，导致我不敢吃药，因为一旦吃起来就不能停。
我本来很恨我爸，一是因为虐待我，二是因为我觉得他对我不负责任，不去工作养我，三是我抑郁症时不管我死活。
虐待我的事我不原谅，他也至今没有道歉。但知道他做枪手的事后，觉得太苦了，原谅了他大半，我要是有我爸的水平，也干不了枪手这种事，多憋屈，卖自己孩子的感觉。我爸说那十年几乎跟我断联了，他不知道我那么缺钱过得那么惨，他还跟他朋友打招呼说，要是我缺钱问他借钱，让他借给我，就是那个给过我五万的朋友，但我不好意思跟他开口，其实后来有一次他来上海看我，又给我一万，我没收，不好意思收，其实很缺钱。后来跟我爸说起这事，他说我应该拿的，其实他朋友两次来上海看我都是他委托的，第二次来我没见。实际上最后这钱我爸还了，尽管那朋友当时是直接给我的，没要求还。所以之前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管我死活，是个谜。
【我爸枪手生涯中的趣事】
我爸说历史真相很难捉摸，他写过一篇论文说太平天国李秀成是真投降，过了段时间又写了篇论文说李秀成是假投降，两篇都在学报发表，第一篇卖了三万五，第二篇卖了两万五（因为买主一开始要他写另一个选题，他写了这个后问买主要不要，便宜卖了）。我问我爸李秀成到底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他说他也不知道。
我爸说他给人修改文章，半天改一篇，也就收一两千，那些人还觉得他收费高钱赚得轻松。后来他学聪明了，客户打电话来问改好了没时，其实改好了，他都说还没，还需要再修改下。这样客户就会很满意，觉得钱花得值。
【我爸的三次抑郁】
我爸说他经历过三次抑郁。
第一次是十五岁高中毕业时（跟我抑郁症开始时间差不多），因为不会干活而家里蹲了，好起来是因为几年后恢复了高考，考上了大学。
第二次是我妈自杀后，好起来是十年后某一天又想重新开始写文章，然后发表了且大获成功。之后就想要杂志上每一期都有自己文章，而且得到很多约稿。
第三次是搬家到宁波后，因为穷困。好起来是因为生活所迫开始做枪手给人代写论文。接的第一单活拖延了七个月才写完，好几次想自杀，觉得完成不了任务，退定金又很难为情，硬逼自己写完。第一篇成功后后面就写得很顺利了。而且接到很多活，忙到没时间睡觉，每天跑图书馆写，等于出汗运动了，抑郁症就好了。
他说他抑郁时也是难以完成任务，拖稿，也看不进书老走神，比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读了四五遍才读完。
我说我抑郁时完全看不进书，所以很久没看书了，但印象中他一直在看书。
他说他看不进书也会看，只是看得慢。我们讨论的结果是，他条件一直比我好，所以焦虑程度没我严重。他第一次抑郁家里蹲时，家里经济条件好所以放任他蹲。第二三次抑郁时，有学校的工资，有自己的住房，所以没有真正的生存危机。
他说每次抑郁好像是一次沉睡，每次醒来都感觉一下子爆发出很多创造力。说四十岁时感觉自己的智商又突然进步了。所以我可能也会这样。他说觉得一切都有命数，到了某个阶段自然会好起来。如果我看不进书他也不逼我了，让我去开个香烟店，说不定我开着小店时反而成了学者。
【我爸的情史】
我爸说他大学时，长得漂亮，又会写诗，发表在校报上，很多女同学喜欢他，约他看电影什么的。其中有些官员的女儿。但是我爸大男子主义，想要老婆听话，觉得官员的女儿他压不住（我觉得那些官员的女儿逃过了一劫，要谢他不娶之恩）而且官员的女儿或者长得不好看，或者脸好看但身材胖。他说我妈是他谈过的女朋友里最好看的，而且瘦。我妈的父亲又是他喜欢的知识分子，不是官员。他说他一下子就相中我妈，就决定要结婚，很容易就做了决定，他觉得他和我妈是命中注定。
我妈也很挑剔，也有别的老师追求她，她会嫌这个不好看，那个吃相差，也是一眼相中我爸，觉得我爸皮肤白，清秀。
真是注定的孽缘。
有一回我爸说要带我见他高中时的女朋友，让她照顾下我。我说你也早恋，为什么我高中时男生给我发短信你要打我。他说自己经历过早恋所以知道不靠谱。
呵呵。
【我爸说过的话】
我爸说，要是我结婚后是去做家务的话，宁愿别结婚，说我曾祖母做了一辈子家务，自己都没钱，女人一定要自己有钱。
所以以前他因为我不做家务打我是找借口打，人不傻，看穿了家务劳动这种无报酬劳动完全是奉献。
所以他总说：“出去吃”“社会越进步分工越细化，做饭这种事包给专业人士就好”
我爸说，挑动女性内斗是男性的阴谋，然后男性美美隐身。
我爸说，他能理解家里蹲，说“是社会没给年轻人机会”。
跟我爸说到一个朋友，经常在吵架时发下跪、抽自己耳光的视频到群里。我爸问：“你有发表评论吗？”我说没。他点头说：“不要评判他人，你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过会儿又说：“年轻人就算犯了错，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我又谈到以前和她因为观念不同的一次吵架，他说：“要允许各种不同的人存在。尽量多帮别人。不能帮就闭嘴，不要好为人师指导别人。”
和我爸说起《黑客帝国》的导演和他弟弟都变性了的事，我爸说：尊重就好，因为他们的变性，服从内心的需要，他人能说什么呢?——以自己之见与价值观，评论他人是愚蠢的，也违背了世间最贵之物——人性与他们内心需求，而且谁需要你的粗暴干涉呢，还是做好自己吧。
我爸给我讲黑格尔时，说我没遗传到他的智商，说我啥都不懂，问我“你们大学里不教哲学吗”。前阵子给我讲康德、禅宗，也是春风过驴耳（主要是我现在集中不了注意力）。
我爸说，我要是能养成爱读书的习惯，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就算终身不婚也没事。
但我现在的脑子根本不行，被抑郁症毁了。
有天晚上散步时，我爸教我怎么写文章，我现在注意力和记忆力都不行，就模糊记得三点：要多用动词，文章会生动；描写景物时一定要赋予人的感情（仅限文学，说明文议论文不这样）；写议论文时至少要三层论证，别人才难驳倒，比如他写禅宗的文章，先以书论证，再用现实生活论证，再纯粹演绎论证……后面他还说了怎么抒情但我不记得了。
【父女相处】
我爸的审美很好，我纠结怎么搭配衣服时，他都会帮我出主意。虽然年近七十，审美却很潮，我买了金色假毛后直夸好看，让我买蓝色美瞳搭配，让我穿lolita和他出门，还建议我玩cos。
我小时候，我爸特意去换了很多硬币回来，桌子上散满硬币，我想拿就拿。这是我爸对我的养育中少数好的，可能是我长大后不在乎钱的原因吧。
我小时候有一回，盯着别人吃鸡腿，他把鸡腿拿高，我的目光也上移，把鸡腿放低，我的目光也下移。
我爸说邻居看到这个事后告诉他，然后他一直记得。决定卖论文时又想起了这个事，觉得我已经没有妈妈了，要让我过好生活。
人真是复杂啊。
小时候，我爸给我讲过很多他自己编的故事：
1. 有一种苹果生得极美，果肉就像无色透明的水晶，能看见里面的核，可是只要一碰到嘴，果肉便立刻收缩，干瘪地贴着果核，像消失了一样。我听到这故事时还很年幼，就觉得很悲伤。长大后才明白它描述的是一种不可能的爱，不可触碰的美丽，无法抵达的理想。
2. 某日经过一口井，爸爸让我往井里看，他说，井里有月亮，她生了一窝月亮宝宝，养在井里呢。
3. 有个胆子很大的人，到处捉鬼，他把捉来的鬼放进麻袋里，到了晚上就枕着麻袋睡觉，鬼会在麻袋里吱吱地叫，他重重拍打一下麻袋，鬼们就不敢叫了。
4. 爸爸腰上有块小时候被蚊香烫伤的疤，可却告诉我是被河猫（一种他杜撰的住在河里的,像龙猫那么巨大的猫）咬伤的，有时候的版本又是被河童咬伤。
5. 打雷时，爸爸说，那是天上在搬箱子。
……
看我描述的我爸会有种割裂感，有时很难把他和那个家暴恶魔联系起来。只能说，人是复杂的，一个人的思想开放包容，不等于他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施暴。
他至今没有为打我认错和道歉。（人要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很难的，这是普遍的人性。所以我很佩服那些能果断承认自己错误的人。）
我也矛盾，一方面不原谅他打我，另一方面也渴望父爱。没回家没和他联系的十年里，有一回看到个小女孩一边牵着爸爸的手，一边喊着“爸爸~爸爸～”好羡慕她。回住处后哭了。这种幸福的画面，都会让我有受到伤害的感觉。#站惯别人的窗口外#
所以也会想要大家看到：看，我爸也不是那么不堪。
最后就记录了一个立体的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