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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韦定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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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MaNii:表哥叫韦定,当无人机飞手好几年了。

在这之前,他没有上过什么正经的班。他家境还行,父亲是乔善乡的肉贩子,兼营六合彩。桂北少数民族地区的“乡”往往只是一两条几十米的街,人流并不多,只有轮到三天一次的圩日子,父亲的肉摊才有正经的生意做,但总比种地的要强得多。

高一的时候表哥辍学了,满街浪荡几个月后找到了第一份营生——贩毒。

没有枪战,没有帮派,没有黑皮箱。只有一个邻县的上家(他不说他从哪里来,但是那浓重的毛南族口音出卖了他),表哥形容他长得一副懒散的农民样子。上家每次都约在不同的宾馆楼下,他的面包车里有个脏脏的红色塑料桶,他当场从桶里舀出一些粉末到分装袋里,以每一袋50块的价格卖给表哥,表哥再用80块把它们卖给县城里的学生,干了一年多,不知道到底卖了多少。

后来表哥知道,那人总共有两个那样的红色塑料桶,一共二十斤k粉,加上一小袋冰毒,几十克,判了个无期。他根本不会制毒,东西也是从别人那里买的,买了五斤,他又自己往里掺了十五斤“底粉”,就是一大堆肌酸、味精、婴儿奶粉、淀粉,还有一点玻璃粉。结果这个白痴就被按二十斤判了。

表哥未成年,量也很少,只判了三个月拘役,罚了五千块钱。这五千块击碎了表哥的自尊心。通常坐几个月牢并不能打击一个十七岁年轻人想当古惑仔的心,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坐过牢的老资历。但五千块钱就不同了,他无法忍受母亲唉声叹气地来给他交罚金。审判长问他知不知道五千块钱他妈妈要挣多久的时候,羞耻感从他的脚底迅速爬满全身。当时旁边还有二十几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看着这一幕,他们有不少是缓刑,马上就要放出去的。他知道“面子”这个东西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表哥发现穷人家连犯罪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出来之后就迅速结束了“中二”期,放低了姿态,接受自己当不了大哥,只是个小角色的事实。但他也不想工作,于是到网吧当了网管。一个月只有400块,白天晚上都上班。

白天他负责给人开卡,大部分是未成年,个个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表情和他以前一样拽,他还得老老实实给他们开卡、拿水、泡面。他给未成年一张写着身份证号的纸条,管这叫“临时卡”,好让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早餐或者午饭钱消耗在这里。

夜晚网吧禁止营业,他会催人们下机,然后关上卷闸门。有些人会开通宵卡,用很便宜的价格留在网吧里玩一晚,随时可以出去,但是不能再进来。有时候也会有人不停敲门叫网管,让他出来开门,他通常假装听不见。实在烦得不行,也会把门留一条缝,让他们自己进来,但老板发现以后把他大骂了一顿。白天他得呆在吧台,但夜晚他可以打开吧台下的折叠床睡觉,也可以找台机子打一晚上游戏。他就是为了这个当网管的。按理说400块的工资不够任何人生存,饭钱都不够,但是老板只开这个价,反正多得是表哥这样每天回家吃饭的年轻人。

一般网管干上一个月就不会再干第二个月了,但表哥足足干了半年。半年后也不是他自己辞职的,而是被人家连累,跑路了。

有人跟他父亲买六合彩,中了特码。不幸的是这人买了足足五千块。他父亲一向都会拒绝这么大的赌注,他做庄家向来只跟乡亲玩点小的,天天买的熟人顶多也就让他们押个五六百,不常买的超过一百块他就不接了。但他没见过有人一次下五千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鬼使神差就接了。结果别人中了,他要赔二十四万。

就像通常会发生的那样,这一家人就跑了。连带着肉铺生意也不能做了。表哥也怕被债主找到自己头上,只能也跟着跑,去了南宁打工。一开始还听其他哥哥辈的人说起,表哥去了他们那里工作,有时候是在他们的店里当服务员,有时候是和他们一起当中介,还有介绍到别人那里干门卫的,但是这些以前和表哥成天混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的人,每个人说起这些事都是骂骂咧咧,一脸不快,显然表哥的表现令他们每个人都非常生气,彻底耗尽了他们的情谊。后来,就没有听到表哥的消息了。

等到表哥一家再回来,他父母已经很老了,有时候打零工,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干。铺子早就没了,地倒是有的,只是两个老人实在干不动种甘蔗这种力气活了。表哥也是成了中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可靠了很多——相对于他本人以前的样子来说。

他还是不肯干“正经”的工作。但好歹是在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河边摆摊卖烧烤,开拳击馆(天,他那个小身板),最成功的一次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干跑腿。那时候外卖还没有深入到小城市,广西也只有南宁能用app点外卖,连旁边的柳州都没有外卖。人们点外卖的方式是直接给快餐店打电话,但大部分店家都没有这个服务。表哥则拉了一个微信群,什么事情都干,大部分时候都是干外卖的活,给人送酒送菜,有时候也有三缺一叫他顶一角陪着打麻将的,反正什么都干。

靠这个挣到一笔钱以后,表哥又开了个电脑店。不卖电脑,就给人修一修(但是他其实只会重装系统),卖一点零件,网线,路由器。他开这个店只是为了结婚,没人愿意嫁给一个跑腿的,但是电脑店老板就比较好接受。有了一个女儿以后,他又离婚了,女儿跟着前妻。他就把这个店关了,又不知去向。

等再回到县城,表哥就是一个无人机飞手了。他买了一台大疆,放在皮卡车车厢里,到处给人打农药。我见到他就是因为家里请了他给山上的葡萄打药。

他告诉我,他是在抖音上看到别人宣传无人机农业非常好做,回本很快,又轻松,所以去报名学的。他想着可以一边做飞手,一边直播。结果做起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无人机打药,浓度得比人工打的浓五到八倍,本身成本就更高,算下来其实比请人打药要贵。小农户用不着,他们根本不会花钱请人替自己干活。甘蔗地不适用无人机,间隙太小,无人机进不去,只能从上往下喷,吹不起叶子——本身能吹起叶子让农药喷到植物内部就是无人机重要的卖点之一。果园好一些,但还是那个问题——用机器比用人贵。

直播也没什么人看,毫无意义,看的人都是同行,都在哀嚎说自己的悲惨失败经历,告诉表哥早点把机器卖了,看得表哥心烦,很快就懒得播了。那段时间哗啦啦跑出来一大堆无人机飞手,很快又一股脑消失了,培训机构也关门了,不管是谁都觉得这只是一场骗局。

不过表哥一直没卖机器,慢慢熬着,发现其实也能做。虽然人工施肥、打药更便宜,但是人工慢。如果是其他地方,可能确实做不了,但是广西一年有大半年是夏天,还成天下雨,大雨救了表哥。有时候人工要十天才能打完整个果园的药,但天气预报说十天后会下雨——也就是说,也许药还没打完,或者刚刚打完,就被雨水冲走了,等于白干。十天过后,可能又错过了打药的窗口期,特别是甘蔗之类长起来很快的东西,过了那十天,叶子就密集到人进不去了,更别说去打药;或者葡萄之类娇贵的植物,打药的窗口期都很短,过了时间再打反而伤害果实。这种时候就只能叫无人机,三个小时干完原本十天的活,虽然十天后还是会被雨冲走,但至少有几天时间让药发生点作用,比不打药要强得多。

表哥的无人机事业做了三四年,直到去年表哥下水救落水的游客,淹死了。那人不会游泳,穿着救生衣就下河玩桨板,结果翻了,被吸到河坝底下,一直被水流往里吸,偏偏脸朝下,死活翻不过身来。表哥去救他,结果因为着急,直接从坝上跳下去,却摔在了凸出来的水泥块上,据说腿当时就断了。

表哥的父母前几年已经去世,不知道是谁给他操办的后事,无人机和皮卡车又是怎么处理的。今年来到山里的无人机飞手是个没见过的新人,操着浓重的百色口音,还带来了一堆做助农直播的朋友,想寻找合作的机会。都是一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手臂上还能看到很土的纹身,土到你一眼就明白这肯定不是他们二三十岁时纹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有一种沸水冷却后的老实,还有蠢蠢欲动、争分夺秒的焦急。半年前他们接到了最大的一个单子,跟政府合作,为一个果园直播卖掉了三百多万的沃柑,感觉自己已经成功,迫不及待地呼朋引伴招揽人手(显然包括这个新的无人机飞手小哥),想把这件事复现一次。

过去无人机打药的时候葡萄园里就表哥一个人,他自己搬无人机,自己装药,打完自己走,只有无人机嗡嗡的声音。今年呜呜泱泱一大堆人,开了三辆车,站在高高的石头上拿机器到处拍,指指点点,互相争论。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想到那条吞没他的河。我们这里的习俗和外面相反,外面的人会避讳死过人的河,我们则是每年都要等到有人淹死了,河流已经有了祭品,人们才会放心地成群结伙地下河玩水。那天河上只有表哥和那个游客。表哥和那个游客淹死以后,那条河就热闹了起来。

现在想来,老家的年轻人总是一群一群扎堆的,像表哥这样从头到尾一个人的,也是一种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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