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海拾贝 文摘 追赶数字藏品风口的猪

追赶数字藏品风口的猪

statue-3000308__480

1

2013 年,我和初中同学齐飞玩得甚好。

我觉得那个时候物价还不算贵,也可能是对于一个眼界有限初中生来说,没有那么大的物质需求和什么迫切而不切实际的欲望。我俩放学常去一个熟食店,买当天人家卖剩下的边角料吃。

那一年,国家打下去一个 “大老虎”,看到新闻上说到他的受贿金额,我不禁惊呼:“1.29 亿!那是多少钱啊!” 齐飞握着半只鸡腿,跟我一起感慨:“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吧?”

从那以后,网络新闻上,钱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钱:某个网红向灾区捐款 500 万,某个高官落马后查出 3000 万不明资产,某个明星偷税漏税罚款 8 个亿…… 十年辛劳不抵直播一秒,一生劳苦换不回半套房,人与人的差距越来越不可思议。

初中毕业后,齐飞随父母去了山东,虽然不再和我常常联系,但总能看见他的朋友圈里闪动着各种生意。这些年来,我见过他卖过鞋,卖过饰品,卖过平板,卖过手机。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的朋友圈里一直在搞 “NFT”,什么是 NFT?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太懂。

(编者注:NFT,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质化代币,是指使用区块链技术,对应特定的作品、艺术品生成的唯一数字凭证,在保护其数字版权的基础上,实现真实可信的数字化发行、购买、收藏和使用。在国外,数字藏品被统称为 NFT。)

我问他在搞啥,他富有激情地跟我说:“猪站在风口上,也能起飞…… 我们是猪吗?不,我们是新时代的佼佼者,是弄潮儿,是抢滩登陆的第一杆旗!2022 年是数字藏品的元年!去抢吧,今天下午发的是湖南省博物馆的‘大尿壶’!”

“大尿壶?”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要问是什么,抢到就是赚到!你快点下载一个 APP,哥们儿带你赚大钱!” 齐飞在语音留言里大声喊着,背景传来地铁呼啸的声音。

“啥 APP?” 我问。

“是鹅厂做的,国内第一个数字藏品的 APP,你搜……”

我按照他的指导,木讷地下载了 APP,装了,还将信将疑地实名了 —— 在填写实名信息的界面时,我有些怯懦地停顿了一下手指:“这玩意儿咋还需要身份证号啊,不能有问题吧?”

“你那身份信息值几个钱?” 齐飞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

APP 里的轮播图最上面,是湖南省博物馆的 “长沙窑数字藏品”,再往下,还有西安博物院的 “汉唐明鉴铜镜”,甘肃省博物馆的 “魏晋壁画砖”,中船文科出品的 “山东舰”,敦煌文创…… 反正都是大 IP 大制作。

齐飞在微信那头接着指引我:“哥们儿没骗你吧?都是文物。”

我却更加不解:“那然后呢?”

齐飞不再跟我解释,只是告诉我,“买就对了”,“未来的风口一定是数字藏品”,“跟紧‘大厂’,跟紧风口,就一定能吃到时代红利”。然后就和我举例什么叫 “风口”—— 以前的电商、微商、直播带货,和如今的数字藏品。

“那这东西的价值是啥啊?” 我还是一头雾水。

也许嫌我问得太频繁,齐飞直接给我发来了一个 “价格表”,上面都是另一个 “大厂平台” 的数字藏品,“大刘 2000+”“敦煌 5000+”,名头都如雷贯耳,设计样式也精美异常 —— 但我还是觉得费解:这不就是一张图片吗?一张图片,会有人花 5000 块钱买吗?我还是想再问问齐飞,可那边呼啸的地铁入站声音,打断了我的提问。

就这样,我被齐飞拉着进到了一个群里。此后的半年里,我又在这个群见到数百万的流水化为乌有。

2

当天下午,湖南省博物馆的 “大尿壶” 开售了,不到 30 秒的时间,售罄。

群里有许多人纷纷亮出自己的购买记录,有的人买了 1 个,有的人买了 4、5 个,还有人买齐了全套。买得少的人看着敢于包圆的人,就后悔自己胆子太小,想再加购也没有了。

群里的人随即又谈论起来价钱。

有人说:“我看这个壶,至少得值 1 千。隔壁的‘敦煌’卖的时候才 19 块 9,现在都炒到 4、5 千了。”

又有人说:“跟着鹅厂准没错,绝对是‘起飞’就完了,到时候开放二级市场,随便一个图都是成千上万。”

还有的人玩得早,手持 “齐白石”、“山东舰” 这样的狠货,还晒出了在二手闲置平台上,有人出价万元想 “签合同” 购买拥有这些数字藏品的账号的截图。

我赶快给齐飞打语音:“你买没买‘尿壶’啊?”

回复里,齐飞没好气地大声嚷着:“我最近没钱了,钱都在其他台子上,再说我也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在地铁上,信号不好,就没抢到!”

我扯着嗓子喊:“那你把你手里有的卖了不就有钱了吗?我看他们说一个最低卖 1000 呢。”

齐飞骂我 “棒槌”:“我介绍你的那个台子没开放二级市场,不能交易,等政策呢!”

我拧着眉:“那你们买啥啊,不能交易有啥价值啊?”

齐飞在我耳边放炸弹似地说:“这个台子是国内投资最大、IP 最牛、制作公司最强的平台,它在等政策(允许)才能开放二级市场 —— 你想想,小成本的野生平台现在都有利润,这个平台如果开放‘二级’,那就是毁天灭地的效果,一个藏品几万、十几万,那不是随随便便?”

他放完炸弹就挂断了,留下我一个人细细品味着 “毁天灭地” 和 “十几万随随便便”。

我又找了找平台资质的信息,确定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那个熟悉的 logo,确信了这家公司的实力和背景,再一看到琳琅满目的各个 “省博物院” 的背书,我更加确信:我的时代来了,我要做风口的猪。

时间过得很快,新一批藏品很快就又上线了,我也开始了在群里做梦的日子。在没有藏品发售的日子里,群友们就互相催眠,想象着这个航母级平台能开放二级市场的那天,自己该买哪里的房子、买什么牌子的豪车;在有藏品发售时候,则互相猜测哪个藏品可能升值速度高、升值空间大。

让我入局的第一批藏品如约而至 —— 那是由 “国博衍艺” 发售的 “时光考古” 系列。看网上介绍,这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全资子公司,在 “提前购” 的抽奖中,我又恰好被抽中了 —— 仿佛一切财运都指向了我。

这时群里的 “收藏家” 们又开始了讨论,大概意思是,这次发售的不但是国家博物馆的藏品,而且还是 3D 制作,比平面的数字藏品更值钱。我得意地亮出了自己被选中 “提前购” 的截图,当即有人加我好友,要用 500 元买我的 “提前购” 资格。

投资者的狂热心理是可怕的,这让我更加笃定,如果这批藏品真的值钱,那绝不可能只值 500 或 1000。于是我一口气买了一整套 “时光考古”,分别是玉虎头、虎钮蟠螭纹铜罍、“王命传” 青铜虎节、七牛虎耳青铜贮贝,共计 472 元。

付款之后,我反复回味着这几件藏品的名字,越发觉得自己也成了个投资者 —— 如果十几块钱的东西能卖到几千块的价格,那几百块的东西想必是要几万块的,不然就不符合 “市场规律” 了。

群里人数已经突涨到了三四百人,大家的热情都被点燃了。我心里那点隐隐不安很快就被其他人的购买记录打消了,甚至觉得自己投资得还不够多 ——

每一次发售的藏品,都是 “限量” 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款 “爆款” 是什么,所以最好的商机,就是把握好当下。

3

我在群内 “收藏家” 们的介绍下,又陆续买了很多看起来比鹅厂更靠谱的 “国家级平台” 出品的数字藏品 —— 什么国家权威纸媒平台下属网站与艺术基金出品的 “非同小可”(纪念某大师的系列画作),某国家传媒平台旗下网站出品的 “阳阳师师”(航天卡通),以及某国家级科研机构和另一个 “大厂” 联合推出的 “月壤”(登月主题)。

一时间,NFT 圈里各家子孙皆王侯将相,各种门派皆名门望族,投资的风向标也来回绕,当我觉得 “大厂” IP 坚实稳固时,就会有更坚实稳固的 “国字号” 注资加入。这让我觉得,这个市场不但欣欣向荣,而且越发正式合规 —— 这大概就是 “未来” 的模样。

也许以我今天的思维水平还解读不了数字藏品对未来的意义,但它应该会是未来绝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正如同 15 年前我不能理解网上购物、10 年前我不能理解比特币、5 年前我也不能理解直播带货一样。

带着这样的憧憬,我开始疯狂地执着于在各种平台加购各种 “藏品”—— 每当你觉得手里的藏品已经很多花了很多钱的时候,总会发现永远有人比你投资得更多 —— 总之,数字藏品一片火热,各种 “起飞”。

正当我觉得差不多可以阶段性收手时,齐飞再次对我进行了一番轰炸:“让你买的藏品,你买了多少?”

我试探性地说:“大概不到 2000 吧……”

我以为他会觉得已经很多了,但是听他的语气,显然还是觉得我不够局气:“跟你说,数字藏品出大事了,周杰伦你知道不,周杰伦的 NFT 失窃了!价值 300 多万的一个‘无聊猿’!”

“300 万?就一个头像?一个图片?”

我的惊呼可能露了怯,让齐飞觉得我孤陋寡闻:“库里(美国篮球明星)手里有一个‘无聊猿’是花了 18 万美金买的,余文乐手里的 NFT 更是数不胜数,还有,陈冠希也玩,现在一个‘无聊猿’的地板价已经达到了 40 万美元……”

我只能表示自己已经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了。一个图片或者说一个头像,又有什么价值呢?

“你别管有什么价值,我说了你也听不懂,反正它就是有利可图。这都是商机,不比你苦哈哈看新闻解读政策、买该死的基金然后一天不如一天强吗?那么多明星和大公司都在纷纷入市,人家傻吗?这玩意肯定挣钱。”

齐飞对我的每一次价值观输出,最后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落在 “挣钱” 上。他很会琢磨人的心态,就像每一个投机者一样,他不但告诉了你人生的目的性理应如此明确,而且还在万花丛中给你点了引路的明灯。

“兄弟呀,周杰伦的 NFT 失窃了,就证明这个东西真的挣钱,今天的市场肯定是炸裂得起飞!等着收钱吧 —— 一两千也叫钱吗?你开玛莎拉蒂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了。” 说罢,他便要挂断电话,但可能又觉得只提钱缺少说教意义,又补了一句:“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我后来查了查,这是煮酒论英雄时,曹操评价袁绍的论断。

我打开手机,“周杰伦价值 300 万 NFT 失窃,何为数字藏品?” 这条内容果然被冲上热搜 —— 越来越多的人要是知道了这片 “蓝海”,那就不能再叫 “蓝海” 了。

而紧接着,齐飞又为我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一串野生数字藏品平台来挣钱 —— 通过在这些平台挣来的钱,滋养鹅厂平台里的投资,等待国家政策开放二级市场,去迎接数字藏品的春天。

4

在五一劳动节前,齐飞带着我进了一个人数不多的 “内部咨询群”,玩的是一个名为 “盒子” 的 APP。

他神神秘秘地嘱咐我:“我把你拉群里,你别在群里说话,群里有操作你就跟着‘走’就行,准没错。”

“为啥不让我说话啊?”

“群里的都是这个平台的内部人,有一手资讯,而且现实生活中也可能都是大老板啥的,你说一句,深了浅了的,别说不带着你赚钱。” 他一边告诫着我,一边和群里的 “大佬” 讨论着市场走向。

五一期间注册的账号,平台会给免费 “空投” 一个数字藏品。这个藏品的价格跟着市场走,因为是免费得来的,所以我卖多少都是赚的。这个平台的二级市场里数字藏品也是种类繁多,粗略来算,价格从 200 块到 7、8 万不等。

我在惊叹 “真的有人会花 8 万块钱买数字画作吗” 之余,看了看交易记录,发现里面最贵的那幅名为 “张飞” 的画,不过出自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之手,其个人履历也多为 “镀金”。这个藏品在最便宜的 3800 元时被人买下,尔后 7000 元转手卖出,那个花 7000 块购画的人,居然以 1 万 7 千块又卖了出去…… 当这幅画流转到倒数第二个买主手里时,只被卖出了 4500 块,但是现在它又被标价 8 万。

这幅藏品价格的大起大落,令我十分不解 —— 有人靠着 “低吸” 赚了 1 万多,有人却赔了 1 万多,但是起起伏伏后,它仍然位居价格榜榜首。

齐飞给我的解释是,“和官方活动有关系”。例如马上要开始搞五一活动了,官方就会派出机构 “拉盘”,令原本低迷的市场 “振奋起来”。这时会有大批的资金进入市场,包揽掉所有几百块钱的低价藏品,然后把几百块钱、甚至是十几块钱的低价藏品标价大约 1500 元左右出售。

于是,市场里的散户手里有藏品的会大量卖出,手里没藏品的看着别人赚钱了,就会大量买进。这时平台就会 “及时” 给出利好的 “假日活动” 条款:在活动期间,凡有购买记录的用户,会在活动结束后免费获得 “空投” 的藏品 —— 这些 “白给” 的藏品,理论上的倒手利润大概在 700 到 1000 多元。于是贪图小利的散户们就会高价接盘,然后忍痛 “低抛”,换取 “空投” 藏品,再变卖获利。

想要靠交易记录赚取 “空投” 藏品,又不想让几百块高价卖来的藏品砸在手里等着日后被别人 “低吸”,就只能 “快进快出”,按照交易规则隔天就平价卖掉。于是,每晚 23:59 到 00:01 的 3 分钟里,就成了交易最划算的 “黄金时间”,只在几秒钟,市场交易就会结束了 —— 如同潮水退去以后的沙滩,有人捞了满桶的海鲜,有人连裤衩都被海浪冲走了。

而群内 “大佬” 们的 “布局”,就是指导我们,哪些 “藏品” 在多少价位合适入手,又在哪个价位合适出手。活动的那一晚,我和齐飞通着语音,开着 5G,“大佬” 们一声令下,我买了 2 个 “赛博狗”,花了 1230 元。

“买到了吗!快快卖!原价卖!” 齐飞在我耳边咆哮着。

我操作着价格,按照每只狗 615 元的原价卖出去的时候,系统却显示要收取 5% 的手续费 —— 也就是说,我就算原价卖出去,也会亏损 61 块 5。我突然心疼起这些钱来,觉得好像是把它们扔了一样。

“到底卖完了吗?” 齐飞还在我耳边喊着,“我可是解决完了,两次交易,分别在两天,哥们净赚俩‘空投’(藏品)!”

“你怎么没跟我说还得要手续费啊?而且这么贵!” 我一边埋怨他,一边算着用什么价格把狗卖出去才能不亏损。

“兄弟,还是那句话,成大事就不能惜身!才 61 块 5,几个汉堡钱,你快点出手?不然砸手里了!” 齐飞最后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我迅速把价格改到 “650 元”,但此时市场上的狗价突然暴跌,每次刷新都会跌一点,直到跌到了 480 块,我真的慌了起来 ——“千万别砸手里”,我一着急,只能加快抛售,有人出价多少我都要低 2 块钱,于是价格就被砸的越来越低。我 1 分钟里改了 10 几次价格,终于在 00:08 分的时候将 2 个 “赛博狗” 以单价 478 块卖了出去。

巧得很,我卖出去以后,狗价跌到了 450 元,就没有再跌。

本来我可能只是亏损 61 块 5,但是这么一搞,亏了 200 多。可是奇怪的是,虽然亏得多了,但是我竟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幸存感。我在心里劝自己,如果不是早早抛出去,说不定要赔得更多。

当我跟齐飞说我赔了多少的时候,他直言我脑子有问题:“我的大哥,你是不是还挺美,觉得自己跑掉了没砸手里?你被人‘低吸’了!我要是你我就不跑了,不合算了。”

“我也不知道它后来就不会再低了啊,没经验啊。下次下次,我不心疼那点手续费了。” 我奉承着,又在想着到时候变卖 “空投” 藏品的事。

“到时候一个‘空投’能卖多少钱?” 齐飞在群里问着那些 “大佬”。

“年轻人,沉住气,多注册几个号,多玩几个号,一个‘空投’一千四五轻飘飘!” 一个山水头像的人,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嗓音沙哑,听着是南方口音,语气里的沉着让我觉得信服。

5

那天以后,我在 “盒子” 上的操作的水平可谓是 “快准狠”—— 不就是 “快进快出” 嘛,我和齐飞为了防止藏品高价入手无法抛出的情况发生,干脆互相购买,一个人买,一个人卖,在藏品价格高涨时,我们同时控制 4 个账号,轮流购买,只为了换取 “空投”。

“兄弟,你猜猜昨天平台公告这几天‘空投’了多少藏品?” 齐飞喜不自胜,还没等我回话,就拍着巴掌对我说,“55 万个‘空投’!就说明有 55 万次交易记录,光是手续费,那些内部的人说,就 1 个多亿 —— 我他妈的老天爷,啥也没干,1 个多亿!”

“那咱俩能有多少?” 我问。

“算上这 3 天咱俩‘低吸高抛’的,再加上囤的货,还有过两天发的‘空投’…… 毛算,我能给你 1 万 5,够意思不?”

齐飞急切地想等我发出一个爆粗口的回应,我也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 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时代的弄潮儿翻江倒海。然后我又在暗暗忏悔 —— 我太谨小慎微了,我后悔自己的每一次犹豫,如果不犹豫的话,那至少还能多分 1 万。

算算我这一个多月在 “盒子” 上投了多少钱呢?大概不到 500 块 —— 鹅厂的平台我的投资也不到 1000,但是现在转手就要拿到 1 万多!我一下觉得生活的目标明确化了,70 后 80 后炒股,90 后干直播带货,我们新世纪的人玩数字藏品,都是挣钱,都是不被各自时代理解的产物,但是过十数年回头一看,恰恰是一批先驱者创造了无数个奇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以后的人就会理解今天的我们了。

当天晚上,我和老师上急诊夜班。一个出租车司机拉来自己的妻子,女人胆道结石,剧痛难忍,需要做手术,老师让司机先去交至少 2 万的住院费,司机说:“刚给儿子交完补课费,一下拿不出 2 万啊,我得凑凑。”

我觉得他有点磨叽,说:“挺大个人了,2 万块钱拿不出来?”

那个司机很委屈:“小兄弟,疫情啊,出租车停运,孩子上学老人要养,你是不知道现在挣钱有多不容易啊!”

我没再说什么,斜着眼瞧着他,心想:嘿,1、2 万块钱,能有多不容易?

6

售出的 “藏品” 的钱如约而至,我拿着齐飞分账的 1 万 5,一时只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钱难挣,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在机遇和信息差,还有能力和勇气的差异。

紧接着,我一直 “投资” 的鹅厂平台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合作出品了莫奈的 “睡莲” 系列藏品,大概是因为之前没抢到梵高的 “向日葵”,我疯狂地买了 6 个 “睡莲”。买完后,我就看到关于 “互联网 + 文物复苏运动”,以及国家参与 “区块链技术” 的新闻推送。

选对道路便一直打算走下去,这种 “以贩养吸” 的套路让我着迷。我与齐飞分工明确,他四处搜罗可以赚钱的数字藏品平台的信息,我留在市场上 “捡漏”。

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数字收藏市场突然陷入一种低迷状态。

齐飞问我:“你看到咱俩卖出去那些‘空投’的消息了吗?”。

“啥消息啊?交易信息啊?” 我只觉得无聊。

“对啊!咱俩 1600 卖出去的那个藏品,买的那个人最后是 500 块钱卖出去的!笑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脑残,高价接盘。”

齐飞的狂喜,让我想起来第一次参与买卖的我 —— 大概也会有人无意间看见我的交易记录,发现我的愚蠢。

就在齐飞笑人脑残的那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内部咨询群” 里的 “大佬” 们突然纷纷退群散去。我怎么联系齐飞也联系不上,只看到其他群里聊着什么 “Luna 币崩盘了”。

Luna 币是啥?也是一种 NFT 或者数字藏品吗?

我等到第二天,才等来齐飞的解答。大概前一夜他也很难过,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把自己从数字藏品平台赚来的钱,通过网络上认识的大佬投进了 “加密货币”。而所谓的 “数字收藏市场” 里,有近乎一半的人,也是靠 “玩币” 起家的。

齐飞认识的 “大佬” 也不过是庄家食物链的底层的 “大韭菜” 而已,我们能听到的 “一手消息”,都不一定倒了几手了 —— 换句话说,我们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和 “散户” 有信息差,却不知道我们的信息源头,也很可能只是一个 “大散户” 提供的而已。

齐飞说他是在 2021 年初时入手 Luna 币的,那年 Luna 币一路高歌猛进,全年涨幅超 800%。一直到 2022 年 5 月,才开始走低。但是有 “大佬” 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应该 “加仓”,“越跌越吸”——“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他把在数字藏品挣来的钱全都拿去 “加仓” 了,5 月 12 日 Luna 币全面崩盘,跌幅 98% ,他靠日日夜夜、下载了无数 APP、快进快出、心惊肉跳赚来的 10 多万,灰飞烟灭。他说本来是准备拿这钱考研的,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什么的,奢奢靡靡地备战。可现实就是这样的,太过火热了,就该浇一盆冷水醒醒。

“你说我们是不是会错意了,数字藏品,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说。

“元宇宙、NFT、数字藏品、区块链,以后肯定是时代发展的风向标,什么是元宇宙,什么是数字藏品,我也说不清楚。” 齐飞的语气逐渐平和了。

“你看吧,你还说我不懂,压根你也不懂。你懂个锤子元宇宙,数字藏品就算是风向标,也不会让你我玩明白的。” 我也想扯出一句半句古语教育教育他,思来想去,他亏了那么多钱,就算了吧。

“我们也不是全赔了,我们还有鹅厂的藏品,那个肯定不会倒的,我买了五六千的东西,梵高的向日葵,龙门石窟的大佛,莫奈的睡莲,齐白石的虾,如果有一天政策下来了,我还是能翻身,那肯定值个十来万了!” 齐飞振奋着我,也振奋着自己。

如他所说,我们的确一直把梦想寄托于这个平台,从小玩鹅厂的游戏,现在用鹅厂的通信软件,如果把这个数字藏品平台和通信软件互通,那一定是最新的社交方式 —— 应该就是所谓的 “元宇宙” 吧?

7

我俩继续 “以贩养吸”,只不过投的不是数字藏品了。

齐飞在疫情早期就从华强北购置了许多二手平板(电脑)或组装平板 —— 因为疫情,需要上网课的需求大增。在华强北,大概一个平板成本四五百,好一点的 iPad 成本也不过千元左右,均可以按照利润五百左右出手 —— 大学生不好骗但是钱多,小学生的家长往往就是买一个能凑活事儿的就行。

我们还倒卖过一件艾佛森(美国篮球明星)的签名球衣,带机构认证的,是他用一套茶海加一串 “星月菩提” 和他们学校的留学生换的,“原来‘星月菩提’值钱,现在屁钱不值,老黑啥也不懂,给他一串玻璃球说是景德镇的他也不知道”。球衣是 76 人(NBA 的一支球队)主队配色,卖了 2 万,那张机构认证编号证书卖了 5 千。但是我俩都没有很兴奋,只是觉得这钱不刺激了,来得不快、不直接。

后来的日子,就是实在没劲了。“赚快钱” 真的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当你清楚地知道今天动一动手指就有 1 万多的收入时,你会觉得天空都被自己的盛气顶得很高,按月发工资的工作仿佛都不入眼了,几万块难倒普通人的事情只会让你觉得可笑。人轻飘飘了,脚也踩不实了,摸到哪都是软的。还是会急躁会愤怒,但是对生活仿佛又多了一些从容和乐观,当然,还有不屑 —— 这种状态让人无法提振精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仿佛做了,这 “快钱” 就算白挣了。

齐飞后来和我的交流平和了很多,很少再打电话或语音,而是尽可能打字。他最后一次打电话是问我,有人要 5 万块买下我们的账号,卖不卖?聊了几句,我俩一致觉得,不能卖,辛辛苦苦抢来的那么多以后价值连城的 “藏品”,怎么能区区 5 万就卖了?

大概 8 月中旬的时候,鹅厂出了一个公告,大意是将不会再出品数字藏品,过往售出的数字藏品,将全部原价退款。

发布公告的第二天,齐飞对我说:“最后一个‘接盘’的傻 X 咱俩没把握住,妈的,还是卖了好了,有 5 万是 5 万啊。”

我们聊起来,都说 “回归生活” 后不能再 “搞钱” 了,得努力学习。但是齐飞显得很伤感,他说他现在静不下心了 ,不能踏踏实实学习了,心气儿没了。

“你说咱们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捞偏门、赚快钱啊?”

“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不就是不想一辈子仰望别人生活嘛!我们是不够努力吗?还是不够用心?苦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过过甜一点的日子。我不想我爸心疼打车钱走回家,也不想我妈因为几块钱菜价跟人家斤斤计较。你说我们是不够什么呢,难道是不够深刻吗?我们苦得还不够深刻吗?那些人只会告诉你低头看看别人,‘其实你很幸运’,他们放着屁也要让你闻着说‘真香’,他们设置门槛、划下目标让别人全力冲刺跑,连考研报班都要分三六九等。我现在想起来咱们那些做‘外围’的女同学,也能理解了,我要是长得好看,我也去做‘外围’。”

我感受着齐飞畸形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感受着他对这个世界不算独有的看法和不算独到的思考方式。

他们都叫我们 “Z 世代”,什么是 “Z 世代”,我不太懂,就像我也不懂什么是 “元宇宙” 一样,但我确信 “元宇宙” 会到来,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改变我们的生活。

难于自知,疏于自省,急于入世,又愤世嫉俗。我们这一代人活在群情激奋的无穷感伤里,容易被左右容易被煽动,容易掉进消费陷阱,活在网络的虚伪价值观里,活在雄辩滔滔的评论区里,永远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相信这个世界非黑即白。

我们读了书也没看到世界,上了大学也没找到什么是人生,接下去的路又要怎么走呢?甘心踏进体制的骨头吗?不,我不想,因为网上有人说那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不够自我”。去找工作吗?每年都是 “大学生毕业就业最难的一年”。不想找,去考研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反正大家都考。

“我们这些小城市的孩子啊,最容易被煽动,我们手里的‘一手资料’不知道被大城市的孩子倒了几手,我们跟他们之间的信息差,天上地下。大流儿说‘要考公’,我们一批人就呼呼啦啦地去考公了,网上好多人说‘要考研’,我们也觉得该考研了。其实我们对社会的认知止步于网络,灌输在脑子里的养分也是别人嘴里嚼碎了的馍。

“我们从小就没有什么梦想,我们心里的理想职业都是军人、医生、老师、警察,你再问第五个,我都得想想 —— 若干年以后,我坐在某个岗位上,或许那天日光下澈,突然照在我不年轻的脸上,就和高三那年的晚霞一样,我才猛然想起来,‘诶呦,我好像是有一个梦想’。但是我没去实现,我也根本没想去做,我也没细想过眼下这个工作是不是适合我,我也就干了一辈子,想到这儿,不敢再想,匆匆下班,接孩子放学,归入人海。”

可能是说得太多了,我俩的聊天止步于此。

8

某一天,我无意间翻动齐飞的朋友圈,看到他们一家的照片。他偶尔也会和我说,他爸近年来身体不好,总去医院,他妈常年服药,弟弟也还小。他爸妈快六十了,还要给他俩赚结婚钱,“只怕是有了结婚钱,就没有了看病钱”。他想为家里分担分担,但是走偏了路,如果不是 Luna 币崩盘,他家生活估计会有很大改观。

不过,他的朋友圈最新的几条还是转载的关于 “元宇宙与数字藏品” 和 “Web3.0” 的文章。他说已经准备好了 “二战”(考研)的钱,也觉得 “梦该醒了”。最近有身边的朋友刚刚了解起 “元宇宙”,有点上头,我俩都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他们讲讲,但是又觉得自己玩的不是这东西,只能说,这个东西早晚会来,具体怎么来,谁也不知道。

迷茫的时候,我不知道又怎么,就想起了在 2018 年的时候,有一次在自习课上跟齐飞在手机上聊天。

“科比退役以前我买了好多他的鞋和衣服,他一退役(这些东西)就水涨船高了。” 他说。

“那你可真是狠狠赚一笔啊。” 我说。

“也没有,后来阿根廷踢冰岛那一场,我梭哈了,谁能想到,梅西也不行啊,大爷的,全赔了!”

“嗯,咱俩对赌阿隆戈登和扎克拉文谁是扣篮冠军的时候,也是你赢了我 50。”

“唐嫣和罗晋结婚场地一个小时 1500 欧,那范…… 你说咱啥时候能有那些钱?那样我爸妈就不用打工了 —— 我家俩儿子,得俩婚房。”

“别想那么不切实际的了,好好学习吧……”

我说着,望向窗外,在河北冬日的雾霾里,窗外的红旗刮风的时候就舔着窗户,不刮风就耷拉着。我打开窗,想去抓旗子,可我只是能看见而已,怎么也抓不到,雾霾严重的时候,可能也看不到。

(文中人物和部分机构为化名)

来源:网易人间

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博海拾贝立场,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bohaishibei.com/post/78995/
关注微信
微信扫一扫关注我们

微信扫一扫关注我们

关注微博
Telegram
返回顶部